第六十四回 风雪夜诞

干化十年冬,十一月廿八,子夜。

云府内外覆了一层薄雪,檐下冰凌垂落,在月色里泛着冷光。

顾云仙是被腹中一阵剧痛惊醒的。冷汗浸透素白中衣,她攥紧了云峥留下的玄色披风,指尖发颤。披风上铁锈与沉水香的气息早已淡去,却仍能让她想起夫君策马离京那日,风雨满天的模样。

\"快……去请稳婆……\"她咬着唇,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

府中灯火次第亮起,长公主匆匆赶来时,产房内已备好热水与细布。炭盆烧得极旺,却驱不散顾云仙骨子里的寒意。她仰躺在榻上,长发湿漉漉地黏在颈侧,每一次阵痛都让她眼前发黑。恍惚间,她似乎看见云峥立在床畔,玄甲覆雪,眉目温柔。

\"夫君……\"她将披风贴在脸颊,恍惚间,耳边竟传来金戈铁马的铮鸣。

\"夫人,用力啊!\"

剧痛如潮水般袭来,她咬破了下唇,指甲深深陷入床褥。产婆们端着铜盆进进出出,清水一次次被染成淡红,像极了云峥家书中描绘的边关暮色——\"孤城遥望烽烟尽,血染残阳半壁红\"。

长公主立在描金屏风外,手中那串菩提佛珠转得愈发急了。珠玉相击的细响混着内间传来的痛呼,在风雪夜里格外清晰。

每一次听到里面传来的痛呼,她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一分。四月前送子出征时,她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在这风雪夜里,等着一个可能永远见不到父亲的孩子降生。

这数月间,风云骤变。云峥方赴边关,北魏铁骑便大举来犯。大干守军节节败退,连失数城,平遥要隘亦告陷落。云峥无奈,只得退守平阳,高悬免战牌。

朝堂之上,非议四起。群臣奏章如雪片般堆满御案,皆道云小将军徒有虚名,不过是圣上偏宠的纸上谈兵之辈。老将们更是当庭进谏:\"陛下,云家儿郎终究年轻,不及老将军当年之勇啊。\"

御座之上,李晋眸光一沉,手中茶盏重重搁在案上:\"朕,信他。\"短短三字,掷地有声。而千里之外的云峥,亦在军帐中挥剑立誓,血书军令状:\"不破北魏,誓不还朝!\"字字如铁,那溅落在羊皮卷上的血迹,艳如边关将落的残阳。

内室里,顾云仙的意识已然模糊。恍惚间,她望见云峥立在床畔,玄甲覆着塞外的霜雪,眉宇间却凝着化不开的温柔。\"夫君……\"她竭力伸手,却只抓住一缕飘散的药香。

——他远在边关。

远在千里之外。

寅时三刻,忽听得\"哇\"的一声清亮啼哭,霎时惊破黎明。产婆捧着襁褓喜极而泣:\"恭喜夫人,是位小公子!\"

顾云仙虚弱地侧首,见产婆正小心翼翼捧着襁褓。小宝宝那红皱的小脸尚未舒展,顾云仙苍白的唇微微扬起,指尖轻触婴儿的脸颊,眼泪却无声滚落。

长公主再顾不得仪制,疾步上前。

\"让祖母瞧瞧。\"她素手轻掀锦衾,将孙儿小心翼翼地接入怀中。婴儿红皱的小脸上,那挺直的鼻梁、微蹙的眉峰,分明就是……

\"峥儿……\"她指尖发颤,一滴泪正落在婴孩眉心,\"你瞧这眉眼……与峥儿出生时一般无二。\"

窗外细雪簌簌,她将婴儿贴向心口,玄色大袖如羽翼般拢住孙儿。四个月前送别爱子时,她也曾这般,在朝阳门前用斗篷为幼子挡住风雨。

顾云仙苍白的唇边漾起一抹浅笑,目光穿过纷扬的雪幕,似要望到千里之外的边关。\"夫君来信说,\"她的声音轻得如同落雪,\"若是男孩,便叫\'云恒\'。\"

长公主闻言,指尖轻轻抚过孙儿紧闭的眼睑。婴孩红扑扑的小脸皱成一团,却在祖母触碰的瞬间,无意识地蹭了蹭她的手指——这个细微的动作,与二十二年前云峥出生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恒者,久也。\"顾云仙轻抚锦被上绣着的并蒂莲纹,\"他说……这是\'恒爱云仙\'的意思。\"

窗外,雪势渐弱。天光隐约透出云层,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便再添个小名吧。\"她望着这雪后初晴的景象,柔声道:\"就叫\'初霁\'可好?\"

——雪霁云开处,

——犹盼征人归。

长公主将孙儿抱得更紧了些。翡翠戒指触到婴儿娇嫩的襁褓,冰凉如泪。怀中的重量让她想起云峥出生那日,也是这般大雪初停的清晨。

\"好名字。\"她声音微哑,指尖描摹着孙儿眉骨的轮廓——那里已隐约可见云家特有的英挺线条。这个尚未睁眼的小生命,已然带着父辈的印记。

云恒满月那日,云府难得热闹。

乳母抱着云恒出来时,满堂烛火都晃了晃。

大红锦缎襁褓上金线绣的虎纹熠熠生辉,却不及怀中婴孩半分夺目。小人儿胎发已生得浓密,鸦羽般的青黑衬得小脸莹白如玉。最惊人的是那双眼睛——方才在内室还懒洋洋眯着,此刻映着满堂灯火,竟如两丸浸在寒泉里的墨玉,清亮得惊人。

\"了不得!\"镇远侯旧部王老将军猛地拍案,\"这眉峰,这眼神,活脱脱就是云将军当年在雁门关点兵时的模样!\"酒盏被他震得叮当响,惊得云恒眨了眨眼。

长公主的护甲在孙儿眉骨上一顿。

那里已有道浅浅的褶皱,是云家男儿凝神时的标志。她忽然想起二十二年前,自己抱着刚满月的云峥接受百官贺喜时,先帝也说过同样的话。

\"夫人您瞧,小公子会认人了。\"乳母突然惊喜道。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云恒正盯着厅堂正中的铠甲出神。那是云峥离家前特意留下的,玄铁护心镜上映着跳动的烛光,恍若沙场烽火。

顾云仙指甲掐进掌心。

她记得云峥临行前夜,是如何抱着她,将掌心贴在她腹部的。\"若是男孩……\"男人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划过,\"我必亲自教他挽弓骑马。\"案上烛火爆了个灯花,映得铠甲上的云纹忽明忽暗,像极了他信中越来越潦草的字迹。

宴席散尽,府中灯火渐次熄灭。

顾云仙抱着云恒穿过回廊,夜风卷着残雪扑在脸上,刺得肌肤生疼。怀中的小家伙却不安分,裹在锦缎襁褓里扭来扭去,忽然伸出小手,一把攥住她垂落的青丝。

\"嘶——\"

那力道很轻,却揪得她心尖发颤。

莫名让她想起云峥,在帐中缠绵时,总喜欢用手指卷着她的发梢把玩,非要等她恼了,才笑着用唇齿来哄。

\"恒儿想爹爹了?\"她低头轻问,指尖抚过孩子攥紧的小拳头。

云恒自然不懂,只是睁着黑亮的眼睛看她,瞳仁里映着廊下的灯笼,像两簇小小的火苗。

顾云仙忽然摇头失笑。

明月在天,清风在袖,怀中的孩儿温暖如初阳。

分明是她自己,又想极了那个远在边关的冤家。

三个月大的云恒,已能稳稳地擡起头。

顾云仙常将他趴在榻上,看他努力昂着小脑袋的模样。那倔强的神态,像极了当年云峥在校场上拉满弓时的样子。

这一日,乳母抱着他经过书房,恰逢长公主在整理云峥幼时的物件。一柄未开刃的小剑摆在案上,剑柄缠着褪色的红绸。

云恒突然咿咿呀呀地伸出手,要去抓那柄剑。

\"哎哟,小公子这是要学爹爹呢!\"乳母笑道。

长公主闻言,眸光微动。她接过孙儿,握着云恒的小手,引他去触那柄小剑的锋芒。三月的暖阳穿过窗棂,为剑锋镀上一层流金,映得孩子眼底如有星火燎原。

顾云仙站在门外,静静望着这一幕。

有些选择,早已刻在血脉里。

终有一日,他会像他父亲一样,执剑策马,奔赴疆场。

而她所能做的,唯有等待。

花开花落,年复一年。

而她等的,从来也不止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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