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殿的台阶是由整块汉白玉砌筑,每一层阶沿雕祥云瑞兽,步入正殿,脚下是深青色的金砖,金砖上铺的是西域进贡的织花毛毯,毛毯柔软厚重,上面的双龙戏珠纹样是由十位手最巧的绣娘绣制一整年而成,因此也有寸绒值千金的说法,然而这样贵重的地毯,在含章殿也是三日一换。
从前寝殿只在御榻前、书案下、屏风后等地方铺设地毯,并不会像这样满铺整室。是什幺时候才开始这样铺满整个寝殿呢,还要从八年前说起。
八年前,李镜不过十七岁,刚刚登基不久。彼时太后尚在宫中,外戚孙家也在朝中颇有势力,正逢湘王府的周妃也就是二人生母因病过世,李镜不顾阻拦执意追封生母,又令其以厚礼下葬,太后怒不可遏,与新帝吵得不可开交。
这对养母子闹了小半个月,最后新帝占了上风,李舒乔被接入宫中。
太后同他争执:“你以为把她接进来就是对她好吗?她才七岁,七岁!正是离不开人的年纪,湘王府再不济也有她的亲爹和嫡母在。你们的确是亲兄妹,可是打从落地才见过几面?湘王世子才是她从小喊到大的嫡亲兄长,你如今要她一个小娃娃离开家,来到你身边,你有没有想过她愿不愿意!”
“亲爹和嫡母?”李镜沉声,“母后怕是记不得那所谓亲爹和嫡母对待庶子女是什幺样的嘴脸了。”
太后冷笑:“那你就该把人家的女儿抢回宫中?她认得湘王府的屋梁,认得每日是给谁晨省昏定,你一句圣旨就要一个七岁孩童离开熟悉的家来到这深宫。你以为你在为她好,可她才七岁,她未必知道。”
李镜目光坚定:“她会知道,也会熟悉我。我会照顾她,为她梳头、穿鞋,她原先习惯的 ,我都能学着去做。一日不够,那便十日、二十日;一年不够,那就十年,她总会亲近我,总会熟悉宫中胜过王府。”
太后还想再劝,只听到自己这个向来没那幺亲近的儿子声音软了下来:“我知道,母后是为了舒乔好,也是……为了我好。”
当年帝后膝下无子,不得已过继嗣子来继承皇位。先帝血脉单薄,子嗣艰难,但早年不是没有孩子,只是都没能养活。民间有风言风语,大意是说先帝早年杀性太重,不得子嗣是报应,即便过继了孩子也养不住。
湘王府当时两个孩子,长子是李镜,次子是王妃生的嫡子,他生来多病,王妃爱子心切,宁死也不愿自家孩子真的被克夭折,在选嗣子时,便让亲子报病在家。
湘王妃想得很好,假使先帝真的天生杀星,刑克子嗣,那幺即便有养子也会被他克死。湘王又是先帝唯一的弟弟,皇位最后到底要落到丈夫头上,所以她不急。
谁知最后李镜真的被收养,竟然还一路顺风顺水长大。
他被收养时比现在的舒乔还要大一点,太后为了和他亲近走了不少歪路,包括不允许他再踏足湘王府一步。她对他要求高,管教严,母子两个相处时恭敬有余,亲近不足。
太后总多心,以为他心怀芥蒂,比起生长在深宫更愿意承欢亲生父母膝下。所以她的劝告,与其说是不愿养子与王府再牵扯上关系,不如说是希望他不要重蹈覆辙。
她从来没想过,李镜竟然知道她这点心思。太后怔住了。
李镜躬身行了个礼:“母后待儿子好,儿子一直是知道的。先帝教儿弓马,母后教儿读书;母后虽严厉,却是为了儿子能早日挺直脊背,担起重任,不堕先帝威名。”
“父母养育之恩,儿子不敢忘。只是现在周妃逝世,舒乔才七岁,孤身留在那府中……她连哭都不敢大声。”
“我不是不知道孰轻孰重,只是……若不能把她放在眼皮子底下,实在无法心安。只求母后允许儿子这一回任性。”
太后缓缓闭上眼,她擡手挥了挥:“话已至此,那就去吧,让人接她回宫。只是,”她眸光一闪,脸上尽是严厉,“不管你内心待她多亲近,明面上她也始终只是你堂妹,切不可忘了。”
李镜应允。
三日后,鸾驾至王府,圣旨亲封李舒乔为安国公主,里面说太后慈爱接她到宫中陪伴左右。
说是仰仗太后慈谕,实际上李舒乔刚进宫拜过太后就被带到含章殿,少年天子一身华袍在那里等她。
十二岁之前,李舒乔就住在那座辉煌得吓人的含章殿中,李镜怕她磕摔碰撞,便将整个宫殿铺满了柔软厚重的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