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津月现在不太想说话。
她稍稍倾过身,往旁迈开两步,不再和宁远淮肩靠肩地并行。
她总是这样,偶尔有点小脾气,还来得莫名其妙。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宁远淮盯看着她后脑勺一摇一晃的马尾辫,心里猜想她大概在准备下个路口就要拐弯走开。
莱津月并没有完全背对着宁远淮,她可以用余光去慢慢打量缄默下来的他,可惜宁远淮的举动依旧不费力气地令她大失所望,他捕捉到莱津月审视的目光,只是扯了扯校服的下摆,朝她讨好似的微微一笑,像极了某种身后摆尾的动物。
宁远淮天性活泼好动,他能有一溜窜的废话要和莱津月分享,此刻却被迫卡在咽喉处戛然而止。这对他来说无疑是难挨的,他怕自己又说错话,只好像这样弱弱地发出求和信号。
朝夕相处十几年,莱津月几乎一下子就能明白这个动作的意义。她微微擡起下巴,宁远淮以为她终于要开口说话了,没想到莱津月只是把脑袋再次别开。
尴尬的氛围里空气似乎都停止流动,冷凝成他们掌心的黏汗。
宁远淮不明白莱津月今天为什幺不开心,但同样处于青春期的他每天也有很多烦恼,好比今天这般,他就因为考试成绩的不理想开始出现断断续续的消沉,这令他此刻的大脑一时宕机,竟不能像往常那样黏在她身旁说些哄人的好话来。
他气馁了,嘴角也垮下来,为了转移注意力,只好眼珠巴巴地朝另一端的路口望,内心默默祈祷自己的脚步迈地快些。
而坐在他身后的莱津月却视线直直地望着他挺拔的背影,手指缓缓攥紧书包肩带。她对宁远淮今日反常的行为不由感到一阵失望,又有点后悔自己刚刚刻意表现出来的冷漠。
她在想,或许今天宁远淮是遇到了什幺不开心的事,才分不出精力来哄哄她吗?
如果真是这样,莱津月只会觉得万分愧疚。她终于伸出手,试图扯住宁远淮的校服袖子。
可没想到下一秒,宁远淮先她一步转过身。莱津月的手就这幺被迫停留在半空中,两人皆是一愣。
莱津月慌忙收回自己的手,将它背在身后,略显局促地站着。
宁远淮也站定在原地,瞳孔微缩。从小到大,他和这位性格古怪善变的大小姐相处了十几年,冷战过无数次,这还是唯一一次,她愿意主动低头求和。
他心里再诧异不过。
宁远淮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至少在今天,他一定在某个方面让莱津月感到难过了。
可自己却对此不闻不问,让她生了一肚子闷气,全程都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竟然忽视了这位还在气头上的人。
一想到刚才莱津月在他身后默默跟着他,明明心里委屈得不行,却因为再一次遭受冷落,一个人承受着不想开口又不得不退步的难言之隐。
宁远淮的心里就被酸胀的情绪填满。
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拉起莱津月的手,一边观察她的眼色,见她没有甩开,上前走近一步贴在她身边,认真而诚恳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听到宁远淮连声道歉,莱津月轻哼了一下,她任由宁远淮牵着自己的手往回家的方向走,一路听着宁远淮对这次考试的吐槽,却不再开口说话了。
宁远淮这次考得很差,回家免不了要挨一顿骂。两个人一直牵着手,走进小区门口才分开。道别的时候,莱津月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他:“没事的,叔叔阿姨问你的话,你可以说这次考试出题太难啦,很多人都退步啦。”
宁远淮点点头,眼睛亮亮地看向莱津月。她的面色红润,正朝他友善地微笑着,看起来已经不生气了,这意味着他们两个还能像往常一样继续做邻居,像无事发生一样继续平和地相处。
他挥了挥手,说明天见,转过身,横穿过前方那一大片金黄的阳光,风中浮动的头发丝都显得神采奕奕。
他看不到被远远甩在身后的莱津月,也不知道她依旧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地,无声看着他,看着这位她喜欢了很久的少年。
莱津月没有回家,而是选择坐在附近的紫藤架下。她的嘴唇有些干裂,脱落的嘴皮细微地抖擞着,唇部线条僵硬,比一扇木门闭得还要紧。周围陪着她的只有水泥地上被风吹起来的枯叶。
在这次月考中,她没有发挥失常,毫无疑问地进了年级前十。可是她知道,无论她考得好还是坏,她的父母都不在乎。
爸爸只在意外面的那个陌生女人,而妈妈只在意怎幺找到那个陌生女人。
从三年前开始,家里就没吃过一顿团圆饭。莱津月唯一的愿望是爸爸妈妈可以回家陪她,最好还能和宁远淮像小时候互相对对方许下的承诺那样,拉钩上吊,一直在一起。
但烦恼总是接踵而至,爸爸妈妈只要一回到家就会吵架,情窦初开的宁远淮也有了喜欢的人。
莱津月忽然觉得自己好没用。
她垂着脑袋盯看自己的足尖,内心越来越渴望自己能拥有力挽狂澜的能力,让爸爸妈妈重归于好,让宁远淮不会离开她。
可苦恼的点就在于,她并不知道自己该怎幺做。
试卷上的难题就算没有固定答案,也会有条件去指引正确的思考路径,而现在的莱津月缺少的只有条件。
莱津月擡起头,想活动活动酸麻的脖颈,却不经意被枝头两只依偎的小鸟吸引了注意力。
她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如果她和宁远淮早恋,爸爸妈妈会不会将目光重新放在她的身上,毕竟两家人从十几年前就开始互相有来往,甚至在刚出生的时候还谈笑着订过娃娃亲。
往严重点来说,这可关乎她的终身大事,爸爸妈妈总不会真的对此撒手不管。
莱津月想到这里,忍不住扬起嘴角,如果让别人知道自己心里藏着这些乱七八糟的想法,都会觉得她幼稚得可笑吧。
在琢磨人与人之间的感情这件事上,莱津月实在是一窍不通。她一想到能和宁远淮像谈恋爱的那种在一起,竟还认真地往长远方向思酌起来。
他们能以男女朋友的名义互道晚安,上下学牵着手一起走,在对方生日前偷偷酝酿好准备的惊喜,情人节当天因为纠结要穿什幺衣服才能迷倒对方而不停地在镜子前换装,结果就是两个人都不约而同地穿得像花孔雀般招摇,出门看到对方后还要尽显松弛,最终约会时却又默契地相视一笑。
想象是幸福的,现实是悲哀的。莱津月总觉得明明还差一点距离,只要再前进一步就好,可她唯独缺少那股勇气。
她害怕的是,真的捅破那层窗户纸,反而适得其反,两个人连朋友都没得做。
虽然她并不认为宁远淮会狠下心和她绝交,他是一个容易心软的人,格外重情义,但她自己面皮薄,表白真的失败后只会觉得羞辱,只会选择先一步主动了断这段关系。
莱津月在这方面是一个实打实的悲观主义者,任何事都往最坏的方面去想,这使得她方才所有的思考都成了个圆圈,她再一次回到问题的原点,再一次回到垂头丧气的状态。
*
原本空荡荡的客厅,突然亮起一盏灯,站在玄关处的莱津月甚至还没来得及按下开关,就和从房间里急匆匆走出来的莱志衡对视上了。
莱志衡神情复杂地看着莱津月换好鞋,放下书包,观察她的一举一动,好像突然才发现家里从天而降多了个女儿,他眼里藏不住的厌恶感似乎更希望这个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是由一团空气分泌出来的。
莱津月想走上前,却又不敢,只是站在原地,低声问候:“爸。”说完她就逃避似的看向地面的瓷砖。不出意料,她并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她再擡起头的时候,只看到莱志衡拿起公文包的背影,随即听到被砸出巨响的关门声。
这时许芝意也走了出来,莱津月看到她平日里精心保养的头发变得乱糟糟,她的眼下青黑明显,神情是藏不住的憔悴。莱津月想开口说什幺,嗓子眼却像被堵住般,发不出一个音节。
许芝意走过来,对着她轻声说了句“早点睡”,嗓音只剩声嘶力竭后的沙哑。她抚慰地摸了摸莱津月的头,在玄关处换好鞋后,也跟着出了门。
莱津月忽然只觉得庆幸,他们没有像往常一样把客厅弄得一片狼藉,最后还让她来收拾残局。
还好,她比爸爸妈妈懂事些,不然这个家早就散了。
莱津月洗完澡后,在床上躺着刷手机,她看到宁远淮在一个小时前给她发来一条消息,兴奋地点开后,发现是一道题目的截图。
宁远淮:【在写作业吗?来帮我看看这道题,它的第二种解法是什幺?你算出来了吗?】
莱津月叹了口气,起身把自己做满笔记的月考试卷找出来,拍好照后发过去。
莱津月:【自己看吧,看不懂的话,我打语音和你说。】
宁远淮发过来一个感谢的表情包。
莱津月想了想,又问:【叔叔阿姨骂你了吗?】
宁远淮:【肯定啊,但还好,我的态度打动了他们,我妈最后给出的惩罚是让我吃我最讨厌的青椒炒肉丝!】
莱津月在屏幕前笑了一下,心里对宁远淮的家庭氛围羡慕得不行。
同时,她又因为自己家里这些破事感到难堪,她在宁远淮面前,不仅要维持自己家庭和睦的假象,还要把那点少女心事藏得滴水不漏。
在喜欢的人面前,她过得一点也不自在,可是一和宁远淮聊天,她又能放下内心所有的包袱,只剩最原始的情感在身体内不停翻涌。
莱津月在对话框颤颤巍巍地打出一行字:【现在好想和你见面。】
她闭上眼睛,试图让自己清醒一些,最后决定删除时,指尖却往上一滑,不小心按到了发送键。
莱津月的心跳骤然一停,从床上猛地坐起来,差点发出了尖叫声。
她连忙退出软件,关掉屏幕,抱着枕头翻来覆去后,又去上了个厕所,回来后把书包里的书全部拿出来,又重新塞进去。最终,她还是忍不住,拿起了手机。
宁远淮的消息在三分钟前。
宁远淮:【那你得早点睡觉,明天就能快点到了,我会在楼下等你的,晚安。】
莱津月没再有别的动作,一个人静静盯着屏幕,看着这条消息。
她在这一刻,终于下定决心。
她真的,不想和宁远淮只当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