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焉正沉浸于打开红颜的喜悦,远远便听见几声熟悉的叫唤。
「看到小主人了!」
「看到了!看到了!」
朱砂和石青努力挥手,随同前来的还有蒲邑舟,一袭广袖青衫身形飘逸御风而至,却因为两手各拎着一个不安分的小纸人,而显得无比滑稽。
他面色阴沉,双脚一沾地便立刻把纸人甩给何焉,迅速抽出玉骨扇冲明净浊脑门就是一记重捶!
「好痛!」
「谁让你随便把人掳走的?这两个小浑蛋话也说不清楚,只一个劲胡乱嚷嚷,硬拖着我出来找人!」
明净浊道歉:「抱歉师兄,我兴奋过头了。」
蒲邑舟一把火气未消,回头瞥见尉迟修在窗边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瞬间锁定找碴的目标,他瞇起细长眸子大步流星闯进炼器房,直觉这里方才肯定发生过什么事。
尉迟修迎上前谄笑道:「哎呀!三师兄!您来得正好!不才师弟我刚好有事相求!」
敏锐嗅到屋里的异味,蒲邑舟冷声问:「不修,你又干了什么好事?」
「没有!真没有!」曾被蒲邑舟支配的恐惧再次袭上心头,尉迟修矢口否认,「我就是想炼化先前六师兄拿回来的妖丹,一不小心搞砸,出了一点点小意外而已。」
他捏着食指与拇指尖作出手势,特意强调渺小事故、微不足道。
蒲邑舟挑眉,「失败了?」
「材料不足的问题,没什么,不过现在……我有一个更加新鲜大胆的想法。」尉迟修说着,那双老是显得懒散颓废的下垂眼变得炯炯有神。
蒲邑舟一脸冷漠。通常浮尘宫被搞得天翻地覆前,尉迟修都是这种表情。
「师兄,那小炉鼎──」他瞬即感觉明净浊扫来的冰冷视线,识相地火速改口,「我是说何焉,可否借我几日?」
蒲邑舟还没说话,一直待旁边没出声的明净浊马上开口:「你想要做什么?」
不知怎地,这炼器狂人把如意算盘打到何焉头上,总让明净浊有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尉迟修接着说道:「我想藉两形之躯作鼎器,炼化千年阴谐的妖丹。」
「人体炼炉?」「不行!」
蒲邑舟和明净浊同时说道,炼器房里顿时陷入诡异的安静。
明净浊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摀着嘴偏头转向一边,回避尉迟修那双别有意味的眼神。
「嗳!师兄不是想自己一个人独占小炉鼎吧?」
「我是怕你伤了他!」
「怎么会呢?」尉迟修心虚地干笑,毕竟未曾试过人体炼炉,实际上根本没法完全保证炉鼎本身的安全,「三师兄您怎么看?」
蒲邑舟沉思,眼角余光瞥向外头喧闹的三个小鬼,缓缓开口:「事实上,既为浮尘宫弟子,要如何使用宫中之物,没有必要征询我的意见。」
言下之意清楚明了,尉迟修大喜,明净浊不乐意了。
「师兄!何焉他并不是器物──」
「同样的话我已经说过很多遍了,」蒲邑舟沉下声,那双凌厉的丹凤眼染上些许不耐,「净浊,我知晓你疼惜他,可二形子的价值本不该被白白浪费。这事若是征询过何焉的意见、而他也愿意帮忙的话,你认为还有什么问题?」
但是何焉不会拒绝!明净浊握紧双手暗想。如同当初他身中寒毒、欲寻双修疗愈之法,即使是素未谋面的生人,何焉同样二话不说答应下来,傻傻地任人予取予求,仿佛借此寻求他人认可。
见两师兄意见相左,尉迟修颇为尴尬,总有种挑起事端的罪恶感。
「那个……六师兄嘛!也不必过于担忧,我就是试一试罢了,若不成,一定马上收手,绝不伤着他,」怕自己平日满口胡言无法取信明净浊,又多提了几句,「要是师兄真的不放心,大可来旁观整个过程,我一点也不介意。」
明净浊斜睨了尉迟修一眼,沉默好半晌,才不情不愿吐出一句:「待他温柔点。」
语毕,他闷闷不乐地离开炼器房,朝何焉等人走去。
尉迟修正松了口气,蒲邑舟的声音跟着冷冷响起。
「二形子并非凡物,尉迟,我想你应当知道分寸,是吧?」
听闻蒲邑舟罕见地直呼姓氏,尉迟修神色一凛,暗忖这回的人体炼炉试验,万万再不能像过往那般随心所欲。
「我懂得,师兄。」
初次使用灵器,何焉跃跃欲试,回程在尉迟修指导下撑开红颜伞,飘飘荡荡地回到聆春居。
尉迟修从储物用的四方灵戒中掏出一柄红纸伞,亲自示范如何驾驭伞器,当他握着伞柄慢慢飘升至半空中时,何焉的眼睛亮得不可思议,迫不及待地举起红颜尝试模仿。
红颜的坚韧伞骨似野兽利爪伸展撑开伞面,当何焉屏息自云端一跃而下,像在风中孤伶伶飘摇的金簪草种籽,那注满灵力的伞身形成灵气团,密实包覆着执伞人。
何焉还没能掌握好方向及力度,跟在尉迟修身后一路晃回聆春居,等到双脚踏上地面,脑袋已经晕眩得站不稳身子,险些把在旁看顾的朱砂和石青压成纸片。
「再多试个几次就能上手了。」
尉迟修说着边收起红纸伞,懒洋洋地环顾了一圈,举目望去尽是一成不变的山水树林,再看向那幢几乎被灵植吞噬的建筑,忍不住皱眉,「这就是你们住了十几年的地方?」
传说圣贤仙佛的清修之地,大约就如眼前这般枯燥乏味、穷极无聊。
何焉听出对方话语里的嫌弃,沉吟着该如何回复,倒是小纸人们憋不住了。
「这里很无趣!主人还不让小主人离开!」
「我们俩偶尔还能偷偷跑出去玩。」
「但小主人不行。」
「可是今天小主人出去了,主人没有生气!」
「那是不是允许小主人外出的意思?」
听着朱砂和石青旁若无人的交谈,尉迟修若有所悟。
一开始俩纸人称呼何焉的方式,让尉迟修原以为他们是何焉的仆役,可实际上看来,说是蒲邑舟用来看顾二形子的守卫更加合适。
不过接下来几天,他并不需要这两个碍事的家伙。
他从衣襟掏出一只用黑绳串挂在脖子上的白玉铃铛,铃铛晃动时没有丝毫响声,握在手心时泛着一层微弱的白光。
「师兄,我能不能让这俩小鬼安静个几天?」尉迟修对着铃铛低声道:「他们在这我没法专心研究小炉鼎。」
他垂眸盯着手中的白玉铃,不一会儿里头便传来蒲邑舟那熟悉的嗓音。
「随你。」
尉迟修扬唇一笑,在何焉好奇的注视下大步走近朱砂和石青,他的双手分别搭在两纸人肩膀上,趁他俩纳闷之时,迅速将两枚细小银针刺入颈侧。
朱砂和石青的身体同时一僵,灵动的眼眸很快黯淡下去,两个活生生的孩童转瞬变成了死气沉沉的纸扎人。
何焉见状愕然,「你做了什么?」
「别紧张,只是让化形咒暂时失效的小手段,」尉迟修轻而易举地拎起两个纸人,问道:「得把他们收到安全的地方才行,哪里合适呢?」
虽然有点纳闷,何焉还是乖乖带人到书房,努力在一沓沓堆叠的书本中勉强挪出空间摆放两具纸扎人。
初来乍到,尉迟修惊异于这间小书房的藏书量,他随手捞起几本书册随意翻看,然而里头描写的内容让他眉头越来越纠结。
他再次确认了书名,终于忍不住问:「这些书……是从哪儿弄来的?」
书房角落的何焉正一下下戳弄纸人的脑门,似乎在确认他们还有没有知觉,头也不回地答道:「我不知道,那都是朱砂和石青拿回来的。」
尉迟修扫了眼地上的书册,重重叹了口气。
……他所珍藏的《思不语》、《红樱记》,还有《烟花醉谈》,甚至连已成孤本的《天洐秘事》跟《瑶华旧梦》系列,原本通通锁在浮尘宫闲置许久的弟子屋舍内,不知何时竟全被那俩小鬼挖了出来。
尉迟修阖上书,汗颜道:「这不是你该看的东西。」
何焉凑到尉迟修跟前,发现他手中是一本《丽姬艳史》,苍白面颊一瞬飞红,连忙移开目光支支吾吾:「我……我没仔细看过……里面。」
尉迟修瞇起眼,摆明了不信。
何焉没来由地感到心虚,眼神左右游移落到一旁书案上的《天洐秘事》系列,匆匆抓起第一册救援,「我看过这个,我觉得很有意思。」
尉迟修挑眉,听着何焉继续发表感想:「这系列虽然主要在讲述天洐宗弟子的风月故事,但其实我最在意的是大师姐和小师妹的情节,可惜后续没有更多着墨;另外还有陇川真人的过往,我记得最新一册提到真人曾有一名发妻,他为了追求大道抛妻弃子,后来与仙家女子结为道侣后,竟还与合欢楼的某个长老有过一段露水情缘……老实说,这让我对陇川真人有些幻灭了。」
尉迟修眨了眨眼,见情绪寡淡的少年手执书卷侃侃而谈如数家珍,一时有些愣神,「你倒是读得透彻。」
「我看了三遍。」
不知怎地,尉迟修从这句话里听出一丝隐晦的得意。
浮尘宫里尽是些没血没泪又毫无文学品味的师兄弟,作为狂热爱好者,尉迟修难得遇上有共同话题的人,有种巧逢知音的欣喜,不由得跟着说出自己的看法。
「哼哼!比起这些人哪!我更想知道步城君和王璃的发展呢!想想那次月影秘境意外落难,孤男寡女深山洞窟共渡无数夜晚,怎么可能不发生点什么呢?」
「咦?」何焉睁大双眼,脸上写满疑惑,「步城君不是已经有舒毓蓉了吗?」
「傻孩子,王璃可是玉人阁首屈一指的美女,再加上两人困境中相互扶持的情分,试问天底下哪有男子能不为之心动?」
何焉显然不赞同,「王璃性情泼辣不讲道理,相较之下舒毓蓉温柔婉约、善解人意,与步城君一路走来不离不弃,才是步城君的良配。」
眼见少年义正辞严地认真反驳,尉迟修不禁笑了,逗弄之意油然而生。
「你的看法未免太过天真了,倘若男女情爱都能一心一意,这世间何来那么多反目成仇的怨偶呢?」
「可在宗门试炼时,舒毓蓉已将身心全数交付,步城君也发下毒誓绝不辜负她,君子一诺千金,岂能轻易违背誓言!」
「陇川真人与发妻结缡多年,想必也曾山盟海誓、至死不渝,可你看后来呢?」
「可是……可是……!」
言词交锋至此,何焉无法辩驳,美好的想像乍然被人泼洒难以抹去的污渍,令他茫然若失,他越想越心闷,咬着唇皱着眉,与平时清冷淡漠的样子判若两人,活像尊生闷气的玉娃娃。
尉迟修憋不住笑,伸手捏了捏何焉的脸颊,又白又嫩,手感极佳。
「好了好了,只是个虚构的故事罢了,怎么还真生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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