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近荒芜的妖异山谷发出隆隆地鸣,在狂暴的雷光窜动中,缠绕瘴岚谷各处的黑红诡丝如浪潮般急遽退去。
然而在不见天日的地穴深处,那猛烈雷击彻底激怒藏匿暗处的邪物,凛冽寒意循骚动源头直逼而来,何焉一阵哆嗦,而练远也感受到那毫不掩饰的恶念,令人厌恶的气息如化不开的浓墨在黑暗中悄然流动。
何焉不自觉靠近练远身旁,生生忍住了恐惧站定脚跟,不让自己后退。
练远突然开口,「你叫何焉是吧?」
何焉擡起头,正对上练远那双冷静的黝黑眸子。
「待会儿我会送你离开这个洞窟,你在外头找个安全的地方躲着,等这边事情解决后我再过去寻你……若是真遇到危险,就用这个联络其他师兄。」练远扯下胸前的白玉铃铛,将它仔细系在何焉脖子上。
「这是?」
「此物名为拾音铃,是用以传音的灵器,只要脑中想着同样持有拾音铃之人、并注入意念,便能与其对话。」
说着,练远微微俯下身,黑眸直视进何焉的双眼,「不管发生任何事,你都能保护好自己的,对吗?」
一听这话,何焉瞠目愣怔,心中油然生出莫可名状的汹涌热潮,他握紧了红颜挺起胸膛,坚定迎上练远的目光,「我可以的!」
「好孩子。」
练远嘴角微扬,一贯冷硬的表情看上去柔和许多。他揉了揉何焉头发,手指顺着额头往下轻抵住少年眉心,指尖流淌出一串泛着银光的繁琐咒文,在何焉皮肤上迅速蔓延、扩散至身躯各处,随即隐没褪去。
虽然不明白师兄做了什么,但何焉并未多问,见他又从袖口取出一枚指甲大小的竹片,让何焉紧握着,只手包复住何焉的拳头。
练远的手心微凉,而何焉手中的竹片却在发烫;与此同时,两人脚下慢慢浮现一圈繁复的咒文,练远见状立刻松手退开至法阵外,叮嘱的低沉嗓音似乎受到阵法阻隔,变得模糊而遥远,「去吧,小心点。」
这会儿何焉意识到这小小竹片的作用,连忙喊道:「师兄也要小心!」
他努力扯开嗓子,却不知练远听见了没有,眩目白光迅速淹没了视野与声音。
待何焉再次睁眼,已被法器传送至一座死气沉沉的枯木林中,置身幽暗洞窟多时,竟未察觉外头已是白昼,满目疮痍的瘴岚山谷在白日里更显得诡谲,层层笼罩天空的粉色雾霾似乎变得越发厚重浓烈。
他缓缓摊开手,手里的竹片早已化作灰烬,自指缝间飘然飞散。
虽说长夜已过,但漫天浓雾遮天蔽日,难以判断具体时辰,触目所及尽是干涸的枯朽林木,荒野间一片死寂,只余脚下踩踏间发出的沙沙作响。
何焉撑开红颜伞漫无目的地晃荡,正欲依七师兄所指示的那般,寻个隐蔽、安全的地方躲藏,可擡眼自伞缘下望去,却见相距约莫十余丈外的枯树林间,不知何时竟聚集了无数细长高大的黑影。
那黑影轮廓看着有些模糊,形似人类,躯干却较普通人长而畸形,摇摇晃晃犹如行尸,缓慢朝着他的方向扭动靠近,移动的方式光是看着便教人不寒而栗。
……兴许,是被方才法器传送时的波动吸引过来的。
何焉紧握伞柄,视线盯着幢幢黑影缓缓逼近不动声色,虽不知为何物,但飘散而来的阴暗气息与昨夜半路遭逢的「恶念」相仿,脑海仿佛再次响起那令人悚然的喃喃细语。
师兄们曾以狐火击退邪物,何焉却对此一窍不通,为今之计,只有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尽快拉开距离,逃得越远越好。
他注视着黑影动向小心挪动脚跟、一步步退后,奇怪的是,那群邪物接连发出沙哑难听的嘶鸣后,竟不再继续靠近,同生了灵智的野兽般懂得思考,像是有所顾虑而踯躅不前。
这下反而引起何焉好奇,他探头探脑不见附近有任何异状,满腹狐疑之时,口鼻忽然被一只大掌摀住,耳边同时传来焦急压抑的嗓音!
「别出声!」
不远处的黑影仍在原地徘徊,没有察觉这边的动静。何焉握着伞柄一动不动,发觉身后人十分紧张、气息显得急促,在确定何焉没有抵抗的意思后,那人才缓缓松手,在何焉耳边悄声道:「跟我来,小心点。」
他拉着何焉的手,轻手轻脚慢慢地远离那些古怪的邪物,途中不忘注意四周情况;何焉愣愣跟在后头,疑惑地打量眼前的陌生人。
这是个外表看起来年岁大不了他多少的男子,手握三尺长剑,一身棕色简便轻装被汗水浸透,全身沾满泥泞与点点血污,衣袍多处都有遭利器划破的裂口,应是经历过一番苦战。
他神色紧绷,战战兢兢领着何焉行至一棵巨大的枯树底部,弯曲盘绕的根茎狭缝间有个隐秘孔穴,男子退开身子,情绪明显放松不少,对着何焉勉强露出苦笑,「这里设了隐息阵法,短时间内应该不会被发现……先进去再说吧。」
虽然不清楚状况,但由于未从对方身上感受到恶意,何焉还是收起红颜伞侧身进入洞穴,那持剑男子也尾随在后挤了进来,本就不算宽敞的大树窟窿一下子显得逼仄无比。
里头窝着三名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女,离洞口最近的是名华服少年,手心的火焰映照着他脸上的鲜明血痕,处境同样狼狈;另外两名女子的情况也不惶多让,其中那形貌更加稚嫩的女孩面上毫无血色,鹅黄锦衫染上大片怵目惊心的血渍,右肩连同整条手臂被宽大外袍密实覆盖着,对两人强撑出笑容。
「太好了,你们没事!」
女孩想起身,细微动作却牵动伤处让她脸色刷地转为惨白,那持剑男子急切地上前关心,并问一旁的青衣女子:「牧姑娘,她的伤势如何?」
那牧姓女子姿态沉静、语调柔和,不疾不徐道:「伤口遭尖利之物撕裂,长度自右肩延伸至肘部,虽然失血甚多,但未损及筋脉,不致影响未来修行,方才我已为她上药止血,道友无须过于担忧。」
闻言青年松了口气,并未察觉自家师妹脸上的古怪表情;何焉倒是发现了,可这会儿初见这么多陌生人,他摸不清眼前几人什么来头,故而未敢随意出声,只默默在旁暗自观察。
「你也是参加云湖大比的人?」
稚气未脱的清亮嗓音响起,何焉望向声音方向,洞口边的少年手中仍捧着炽热火焰,火光投映进那双碧绿瞳孔中,隐隐透着惑人的妖异。
何焉一愣,没有回应对方,少年不以为意,面上露出显而易见的轻蔑,自顾自继续说:「瞧你的样貌……让我猜猜,难道是从玉人阁出来的?」
何焉瞪大了双眼,红唇微启正欲答话,一旁的负剑男子忍不住出言制止,「行了!不管是哪里来的,眼下大伙儿都应该先放下成见,互相帮忙才是!」
他转身面向何焉,态度和语气和缓不少。
「你好,我是步城君,那受伤的孩子是我的师妹杭愉;至于这边两位,分别是牧芸年和李飞鸳,我们都是此次云湖大比的参与者。」
步城君嘴角扬起,纵然满身脏污,那双黑眸却明亮得像在发光,如同书里曾特意描写过的模样,蓦然一笑灿若星辰。
「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何焉愣神好半晌,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何焉,我叫何焉。」
才刚报上名字,又听那名为李飞鸳的少年发出意味不明的冷笑,步城君彷若未闻,温和地笑着,「方才多有冒犯,抱歉了,那些妖物十分敏锐,若是发出太大动静引起注意就不妙了。」
何焉仅是颔首表示理解,并未再多言;倒是杭愉和牧芸年似乎对何焉很是好奇,两双水灵灵的眸子盯着人打量许久,牧芸年才试探着开口攀谈。
「何道友是如何来到此地的?」
何焉敛目故作思考状,半真半假沉吟道:「我……我记不得了,一睁眼就发现人已经在这片树林里,所有人都不见了。」
「和我们差不多呢。」杭愉轻声道。
步城君叹了口气,「这么说来,你也是毫无头绪。」
由于对现下境况一筹莫展,几人精神略显得萎靡,连李飞鸳手中用以照明的火焰也变得微弱了些,唯有何焉此刻面上毫无波澜,心中却纷乱无比!
就他所知,浮尘宫所司掌的大境领域内,从未听闻有凡间修士的踪迹;而从方才的对话中,又隐约觉察这些人不寻常的来历。
关于云湖大比,他确信《天洐秘事》系列中曾提及这项年轻修士们的百年盛事;而李飞鸳口中的玉人阁,亦是书中屡次出现的门派,其闻名遐迩的宗门特色便是美人如云;至于步城君,那更是活生生自故事里走出来的真人,名字、衣着及容貌,样样均与书册所载如出一辙!
起初何焉疑心自己误闯进某种幻境,所见所闻均系自身臆想,可步城君方才碰触自己时的温度与心跳如此真实,且挤在这狭小树窟窿里的所有人,形貌举止灵动鲜活,完全不似凭空生出的虚妄之物。
何焉按捺不住满心疑惑,见步城君一行人灰头土脸的模样,盘算着从他们口中多套出些消息,「不知诸位接下来有何打算?」
步城君拍了拍面颊提起精神,试图冷静下来,「云湖大比的赛制周延,对选手的行踪控管也很严格,我想很快就会有人察觉异状,着手调查失踪选手的去向。」
他从胸前掏出一枚青铜令牌,其他人见状,也仔细检视属于自己的令牌,但见令牌如死物般毫无回应,无奈之余又纷纷收回怀中。何焉心中忐忑,猜想那应是云湖大比参赛者的证明,或是如拾音铃之类用以通讯的灵器。
果不其然,步城君继续说道:「但现在联系受到阻绝,里外两边都搞不清状况的话,很可能无从追查起……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坐以待毙,得尽快想办法找到出路。」
李飞鸳不以为然,阴阳怪气的嗓音冷冷响起:「步城君,我们之所以还能苟延残喘,可不是因为有应付那些怪物的能耐。」
「我当然知道。」步城君懊恼地挠乱了头发。
发觉众人再次陷入沉默,何焉不解,「什么意思?」
「在此之前,其实还有两名迷途道友与我们同行,」牧芸年慢慢解释道:「但行经山谷途中遭遇怪物伏击,那两名道友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被怪物活生生拖进了巢穴,而我们……我们束手无策,只能趁机落荒而逃。」
她垂下头,语气平静,何焉却从中听出一丝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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