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里走出一个奇装异服的女子,头发还在滴水,衣服也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粗布麻衣的村民扛着锄头扁担,好奇地打量着她,胆子大的小孩围着她转,边喊落汤鸡边笑。
她面无表情,呆愣在原地,眼珠却绕着周围的环境和人打转,像是在找什幺,又表现出一副头脑不清醒的呆滞模样。
女子的脸像熟透的果子,行动如醉酒般摇摇晃晃,走两步还要停一停。孩子们手拉手将她圈在里面,跟着她摇摆,吵闹的声音如针刺进她浑噩的脑子。
眼前阵阵发黑,脚下一软,孩子们灵巧地松手,她自缺口倒下,栽进路边的稻田里。
寡妇刘春华给儿子送饭回来,看见小孩们瞧着一处傻乐,循着视线发现昏倒在泥水里的女子,三言两语打听出来路,将她捡了回去。
刘春华的儿子是个庄稼汉,生性木讷,空有一把力气。男人去得早,无叔伯帮衬、娘家救济,世道的艰辛她自认尝遍了。女子细皮嫩肉,身上穿的是从未见过的好布料,想来出身不凡,若能得笔钱财才是好的。
家里贫苦,请大夫开正经的风寒汤药所需银钱要攒上一年,刘春华舍不得,用土方子熬了药草,又往女子身上加了床被褥发汗。她拜了拜村里的土地庙,求女子熬过去,也求自己和儿子可以苦尽甘来。
命运从未垂怜过刘春华。
女子好似烧坏了脑子,不是聋哑,却听不懂她说什幺。像是一只声音好听的麻雀,乱跑乱闹,总在发出一些没有意义的叫声。
刘春华想狠心丢了女子,临了又踌躇着,见儿子偷看女子,黝黑的脸分辨不出什幺,泛红的耳廓却清晰可见。她便生起了旁的念头,继续心安理得地收留女子。
·
目之所及,皆是刺眼的红。
一人凌空,衣摆无风而动。
村民撞击着无形的屏障,惨叫着,鲜血浸透土地。
躲在地窖里的人被逐个找出,剥皮拆骨,炼魂入器。
老叟婴孩,无一幸存。
男人走进土地庙,感知到活人气息,一人举着镰刀向他劈去。
鲜血染红破旧的庙门。
原是个庄稼汉子,黝黑的皮肤融入夜色,难怪他没有注意。
女子紧紧捂着刘春华的口鼻,自己则屏住呼吸。
脚步声消失,她也不肯松开手,手掌感到湿意,刘春华隐忍着,泪水在脸上无声肆意。
男人去而复返,用嫌弃的眼神再度扫视一圈破败的庙宇,才真的离去。
一个纤瘦的人从土地公背后的大洞钻出来,大口地喘着气。
神像原是中空,年久失修,背后破洞。佝偻瘦小的母亲和纤细的女子刚好可以躲进去。庄稼汉憨了一辈子,临了机灵一回,用命为老母搏了条生路。
刘春华仍蜷缩在泥像里,颤抖着嘴唇,泪珠成串滑落。良久,才哽咽着发出声音:“儿……我的儿啊!”她蹒跚着,跑到尸体边,抱起自己的孩子哭泣。
嚎啕声尖厉如鬼魅,刺破死寂。
女子也忍不住垂泪,笨拙地学着庄稼汉的发音哄她:“娘,娘。”
刘春华哭得更凶。
·
这个世界并不美好,邪修屠杀凡人不过寻常。
一个村庄的湮灭也也激不起半点水花,刘春华跪过捕头、县丞,却是越来越绝望。
不识字的寡妇听过太多拒绝,她咬咬牙带着迟鲤徒步百里,求青山间的仙人。
仙人不曾见她,青衣玉冠的年轻人们下巴微扬,从跪着的刘春华身旁路过。
他们只是看不见她。
人不能不吃饭,迟鲤抓了只山鸡,除去内脏,烤熟后用大片的叶子包起来,带去给刘春华吃。
一只黑色的野猫窜到面前,绕着她的腿打转,扬起下巴,发出喵喵的夹子声。
迟鲤猜它是馋肉了,掰下一只鸡腿,撕成细条喂它。
小黑猫吃得很香,迟鲤抚摸它柔顺光亮的毛发,神色温和。
邻家养了两只抓耗子的狸花,野性难驯,戒备心很强,迟鲤几次尝试接近,都被它哈退。
从前,李木下田会指着水稻、花草和猫,耐心地教她发音。
刘春华在赶路时,也会用干瘪的手指指路边的牌匾,一遍遍重复着叫法。
误入此间的迟鲤观世如雾里看花,刘春华母子慢慢拭去蒙昧的雾气。
我可以做些什幺呢?迟鲤想。
身后传来一道女声,小猫飞扑到那人怀中。
迟鲤循声回首,只见清风吹拂红裙,宛如千瓣芙蓉绽放,来人明眸皓齿,冷如霜雪,艳若桃李。
其姿容清绝,令她失神。
“喵——”
那人抚摸黑猫,与迟鲤言语。
听不懂。刘春华教她的是乡下俚语,这里的人从来不用,刘春华听得懂这里的话,却不会说。迟鲤也只勉强学得几句。她呆滞地看向女子,眼睛里是澄澈的愚蠢。
女子轻笑,那笑声很好听。她示意迟鲤擡手,将一枚碧玉珠子放到后者掌心,又如风般消失不见。
迟鲤不知女子身份,只攥紧玉珠,呼吸间似乎有清冽的梅香。
·
夜深如墨,黑袍的邪修凌空而立,迟鲤只顾得逃命。
村民们被剥皮抽魂时的哀嚎夜夜入梦,怨怪她为何不记得仇敌。
刘春华日益消瘦,眼睛却发出诡异的光亮。
仙人跪在泥土里哀求:“仙子,求求你……”
迟鲤俯视仙人,无悲无喜,一如他们过去俯视刘春华。
无极仙宗里供着的魂灯悄然熄灭。
负责调查的仙宗弟子败于邪修之手,迟鲤追上重伤的仇人,一剑刺穿他的心脏。
凭空一抓,纤长的手指捏住遁逃的元神。
背后寒光闪过,迟鲤仓皇躲过,不忘捏碎仇敌,掌心的灵魂哀嚎着归于虚无。
来人身姿挺拔,面如冠玉,鹤服云纹,俨然是一副修为高深的仙门长老模样。险些重伤迟鲤的剑芒不过他随手挥出的一缕剑气。
景扶光……迟鲤咽下口中腥甜,掐诀想走,却发现此间已被设下结界。
黑袍掩面,气息难辨。
景扶光又是一指,气息如虹,黑袍顷刻拦腰截断,只余一手掌大小的木质偶人。
“咳咳——”元神受损的迟鲤自褐色的药池中浮出,生生呕出一口血来。
一双木屐映入眼帘,她无意擡头,擦拭嘴角的污血,又躺回药池中,闭眼问来人:“有什幺事吗?”
男人黑衣玄服,长发高盘,一枚黄玉自发髻间垂落,俊美的面容如古井幽潭般沉静,泥塑石像般伫立着,不曾言语。
迟鲤游到池边,手指搭上白玉似的石阶,素色的里衣紧贴身体,湿漉漉的发丝慵懒垂落,末端如水草般荡开,望向男人的漆黑眼瞳里涌动暗红色的光。
“你受伤了。”
“无碍。”迟鲤单手撑头,昏昏欲睡。
“青曦宫的无妄真人,我需要他。”
“报酬是什幺?”
“……”黄玉稳稳坠着,他看迟鲤的眼神犹如死物,“刘春华,如何?”
后者疲惫地合上双眼,声色倦怠,“一对血鲛珠。”
“长生药吗?”男人的木屐刻意踩出声音,缓缓逼近,“阿鲤,凡人寿数有限,逆天而行不过徒惹因果是非。”
手掌推开池壁,水面再度兴起波澜,蓦然睁开的双眼里尽是冷漠疏离,“你未必活得比她长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