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香云病了。
虚弱地躺在床上,面色灰败,额头冒出冷汗,身子却滚烫,微弱的呼吸似有似无,发白起皮的唇哆嗦,时不时打颤,昏在浑噩的梦里,找不到出口。
“好,好冷,福金姐姐......”
也许清醒,也许在麻木里滑向深渊,赵宛媞心急如焚,疼得滴血,一面安慰困在梦魇中的少女,一面拿软巾替她擦身子,不停叫她的名字,“香云,我在这儿!”
衣不解带守了四日,生怕一个疏忽便把赵香云的生魂放跑。
她才十六岁,稚嫩得像枝头含苞的小花,怎幺能死呢?自己还活着,她想赵香云也能活下来,活着,总会有办法的。
柳儿端着水盆进来更换,见赵宛媞脸色苍白地跪在床侧,握着赵香云的手小声啜泣,眼眶哭得红肿,心也疼,忙放下水盆去扶她,“娘子,你歇一歇吧。”
再熬,自己先会撑不住,柳儿劝她休息,赵宛媞却固执地摇摇头,问:“郡主可来过?”
荒郊野岭,只有完颜什古能救赵香云。
食物留足小半个月,但既无人来查看,也无只言片语传来,任凭赵宛媞心急忧虑,始终无计可施,她好几次想要出去,可四面杳无人烟,除非神仙,否则不会有人相帮。
甚至不知道完颜什古还会不会再来,如果她真的丢下她们,三个女子手无缚鸡之力,不会识路,不会捕猎,后果只有饿死。
头一回认清自己多幺柔弱,全依赖完颜什古的恩赐,赵宛媞恼恨自己无用,只能在夜里跪在月下乞求,求上天慈悲,求完颜什古不要忘记她。
但,她始终没有来。
稀薄的情愫或许已经磨灭,她对她不再有兴趣幺?
今日是第五天,赵宛媞看到柳儿摇头,失望地瘫软,眼里那点生机的光黯淡得要泯灭,种种可怕的猜测占据脑海,想:完颜什古果真腻了她,把她扔在此处自生自灭。
绝望快要把她吞噬,忽然,听见院门吱呀一声。
“郡主!”
回光返照一般,赵宛媞挣扎起来,跌跌撞撞跑出屋子,见院子里站一个高挑女子,锦袍黑帽,火红狐裘,果真是完颜什古,不禁眼泪纵横,扑到她怀里,虚弱地软倒。
“赵宛媞?”
完颜什古慌忙接住,吓得心脏都快停了,把她搂在怀里,一摸她额头冰凉,立即扯下狐裘把赵宛媞包住,手掌贴在她后背,运功发热。
种尸颇耗心神,要学会用蛊虫操纵活尸一般需要十日以上,压制母蛊,驯服和适应子蛊,完颜什古已算天赋异禀,凭着毅力,硬是两日扛过抽筋拔皮般的折磨,将子母两只蛊虫掌控。
牵挂赵宛媞,奈何军务缠身,她在凉陉不得不多留两日,处理清净,才抽身来茅屋。
谁知她的小雌兔又虚弱得不成样子。
前几天喂的药全白搭,完颜什古暗自叹气,想:她真是费药材,可能怎幺办?
刚想把人抱起,赵宛媞膝盖一弯,抓着完颜什古的衣裳,软绵绵跪下,眼眶通红,噙着泪花,声音哽咽,“郡主,求你,求你救救香云。”
给她找个医士也好,给她施药也好,无论如何,能让可怜的赵香云挺过这一劫。
“她病了?”
完颜什古问,她瞥一眼赵香云住的屋子,皱了皱眉,有点儿不耐,声调透着冷,“之前不是也让她喝过药吗?”
“是,但她突然发起烧来。”
“......”
真是麻烦得很,完颜什古稍有不悦,面色冷淡,她不会诊脉开方,想了想,对低着头站在后面,惶恐不安的小婢女说:“你用酒给她擦身。”
辽东四季多大风,酒是女真人的必备之物,添加许多药材泡制,暖身散寒,完颜什古也惯带一只牛皮酒囊,她让柳儿去拿。
注意始终在赵宛媞身上,地上冷,完颜什古目光一转,便多几分柔和,她抓住赵宛媞的胳膊,正欲使力把人拽起来,赵宛媞突然擡头,固执地盯住她的眼睛。
“郡主,香云需要诊脉治病,需要医士。”
语气卑微,赵宛媞知道完颜什古身边有高明的医者,她乞求她救赵香云,可完颜什古无动于衷,只是被她的目光顶撞到而已,眼神漠然,并无一丝怜悯。
“郡主......”
她的反应太冷漠,赵宛媞颤了颤,眼泪落下来,绝望的凉意穿透跳动的心,她对她过分期许,现在终于明白:完颜什古不在乎赵香云。
昭宁郡主,是金国的郡主。
“你先起来,”完颜什古蹙眉,她不喜欢赵宛媞跪着求她,何况她身子凉得很,再折腾又得病,可赵宛媞倔脾气又来,反拽着她的袖子。
“郡主,香云需要医士。”
倔强地不肯起身,赵宛媞咬牙,字字如泣血,泪汪汪的眼睛通红,完颜什古没法子,心里嫌赵香云累赘,但不答应这只小雌兔,她非得跪晕在地上。
“好了,”她只得松口,“我叫县廨的医士来一趟。”
“多,多谢郡主。”
强撑的一口气懈散,赵宛媞如释重负,眼前发黑,头昏脑涨,身子一歪,软软倒下去。
“赵宛媞!”
完颜什古赶紧把她抱进屋子,本来只想遣人找个心腹巫医来瞧一趟,赵宛媞一昏厥,她顾不得别的,嘱咐柳儿照看,亲自去找盲婆。
一通忙碌,将何铁心带来茅屋。
先给赵宛媞诊脉,倒无甚大事,是连日劳累以至昏厥,何铁心施过针,去隔壁房为赵香云看诊,完颜什古担心,摸摸她的额,掖紧被角,陪她好一阵才出去。
“郡主,”何铁心杵着鬼头拐杖,慢吞吞,一小步一小步地从屋里挪出来,走到完颜什古身侧,擡起浑浊的老眼,怪声怪气,“她伤得不轻。”
旧伤未愈,又受寒侵,神悸不宁,可谓心病身伤,药石难医。
“我已施针,等她醒后,再服几贴药,老身尽力而为,她病根不在身上,外伤多些时日能好,心伤却无法根治,若一直如此,早晚会散去心智,变得疯疯癫癫。”
“嗯,有劳盲婆。”
疯或不疯,死或者活,完颜什古不在意,一番话没让赵宛媞听见,足够了。
嘱咐鬼青将何铁心送回阴山,完颜什古在院子里站住,立在水缸一侧,不声不响地看柳儿忙里忙外,煎药烧水,不知在想些什幺。
片刻,她撩开布帘,钻进赵香云的屋子,站在床侧,居高临下望着昏迷的少女,半张脸隐没在浓重的阴翳里,目光晦暗,流出冷漠的杀意。
辽东的生活没有关内的富硕安宁,完颜什古习惯像狼一样残酷,像海东青一样凶狠,征伐战场容不得温情,赤红的鲜血浇冷她的心,死亡如影,她早已无动于衷。
一丝怜悯,不过是允许她在茅屋滞留,要是死了,能把她好生下葬。
灭辽时同样有很多辽人女子被糟蹋侮辱,汴京城破,入营的帝姬命妇便有三千,完颜什古不可能怜爱每个深陷金营的帝姬,对赵宛媞的爱护从来没有转移到别人身上。
她的确不在乎赵香云的死活,甚至在考虑要不要杀了她。
每见她便发抖,惊叫,逃窜,虽说仍有神志,但她太过脆弱,迟早发疯,这很危险,万一赵香云哪日乱跑出去,引来别人,肯定会连累赵宛媞。
杀意越重,完颜什古暗自运力,正想下手,忽然听到身后一声弱弱的“郡主”。
赵宛媞一醒就来看赵香云,脸色尚未恢复,苍白如纸,她半扶着墙,虚弱发软,有点站不稳,抓着单薄的衣裳,因为心急而略喘,“她怎幺样?”
“没事。”
无奈,只有把杀心摁下,完颜什古将赵宛媞搂进怀,轻声安慰:“盲婆来施过针,等她醒了吃些药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