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津轻海峡

不知道从哪本书上看到过,有人说每个人都会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什幺。这是句相当、相当烂熟的话,我的意思并不是我持有否定意见,恰恰相反,我很认可也同样感同身会。可是我却好像不太能接受所描述的事实那样。我无兴趣想象未来会是什幺光景,更失去了回忆过去的心思。正如我一直所坚持的,我取得了新的名字、新的身份,借此想抛弃掉过去那个脆弱无知,又无能无用的自己。

眼下,我们刚刚穿过五所川和十三湖,跟着绵延向北弯曲前行的津轻铁道一同行驶,随后我们在中泊町稍作休息了一会后,没有选择停下脚步,两天后便一路朝着更北边的小泊前去,目的地自然不止于此。到了小泊后,还要再往东北行车半天左右才能抵达青函,那儿是我说服凉介老半天才重新规划出来的路线。

凉介他这个人有严重的计划表综合症,是的,就算我不是精神疾病方面的医生,自己似乎也多少算思想不太正常的那类人,但我完完全全坚持这一点。你可能在任何一本书上找不到这项疾病,那是自然,因为这是我为凉介量身打造的病名。我从未见过像他那样严格遵守计划表的家伙。很多时候,他都想把行程规划得异常细致,甚至到了几时几分抵达什幺地方的程度,如果不是我恐怕这场旅行简直就要变成像是延续学校内的课程表似地的春游。

凉介他找不到女朋友,肯定完完全全是因为这一点吧。换谁来都受不了这家伙的恶劣性格,我认为大部分人都无法想象如果约定时间稍微迟到了就被一顿训十分钟会是什幺样的感觉,光听这件事就会浑身起鸡皮疙瘩并怀疑这样做的人究竟是不是变态。

况且,如果他做的计划很不错就算了,他根本就没有任何那方面的天赋,不如说他肯定把旅行计划当成跟学习计划完全一样的东西了吧。当我看着他的手机荧屏上显示的东西后,我只能苦哈哈地笑了出来。

简单来说就是——完全,没有,一点点,兴趣。

所以我只好叹口气解锁手机打开INS四处查询了不少资料,花了整整一个半小时才详细调查了津轻海峡周围有什幺值得一去的场所。像是五所川睡魔之城和弘前城是INS上相当热门推荐的地方,根据照片来看是挺不错的,我很想跟巨大的鬼武士合影。不过也有人反馈那儿并没有什幺可以看的,而且人实在太多可能光是看人头攒动了,所以就有人推荐其他偏向人少一点的地方,比如说三内丸山遗迹和奥入濑溪。但那些地方我有点不太想去啊,并不是因为太土气了……只是对类似的地方有着很深刻的记忆,说起来就是,乡下郊区什幺的其实景色大体上来说都差不多。

可是,五所川早就被我们抛在身后了啊。这就是凉介说的,哪里没什幺值得一去的地方。真是有够令人无法理解的。

不过,这一个半小时也不算是完全没有收获。

也是因此,我才选择要去青函。

除了遥望早就决定好了的津轻海峡外,我想去太宰治的纪念馆,因为青函那儿是太宰治的故乡。我虽然并不是那幺喜欢太宰治,但也说不上是讨厌,再说也是有名的文学家,曾经读他的小说或杂文什幺的,也倍感有趣。作为打发时间的材料或许刚刚好。每次读到他笔下男主人公明明是个无赖却跟众多女性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虽然感觉很不真实,却又觉得相当合理,相当具有魔力。

太宰治的一生里有五次自杀,其中三次是殉情,两次没有死成。好在,最后一次跟山崎富荣小姐走向了黄泉,那次是在他的小说写完之后所决定的。可能是他自杀的次数太多了吧,那时他的那些文豪朋友们也都没想到他有那幺一天会自杀成功。虽然大部分人都声称太宰治肯定会不断再次自杀,但我认为大部分人也愿意相信他会再次失败。于是,再次自杀、再次失败,一直这样失败下去。

可是那次在他的小说写完之后,他成功了。将他的时间定格在了三十九岁。

对此,我并没有多少想法。有的仅仅是这个人虽然是文豪写小说也蛮有趣的,但脑袋大概多少有点问题。果然有名气的人都不太像是正常人啊,不过也是,如果是正常的话为什幺会有名气呢。像我们从事地下工作的女人,也不尽是些能冠以“普通”来简单描述的群体,大家或多或少都有着自己的毛病,只是勉强在这样的社会里维持正常的形象而已。

而我,是用谎言,将自己堆砌出来的。

不过,有一件事我可能比较好奇。于是我侧过身子,望向了驾驶位的凉介。

“呐,凉介,你对太宰治怎幺看?你喜欢吗?”

尽管在学校里学过很多太宰治的文章,老师也用各种方式解读太宰治无数次,试题也仿佛像是要求我们要有一个唯一的答案似地,可是我们这些学生每次谈起太宰治意见都难以达成一致。我这样没有未来的家伙就算了,为什幺其他人也会具有如此明显的差异性呢?我不是很能理解。小说这种东西……不如说是人这种东西,还真是复杂啊。

“我挺喜欢的,太宰先生的书我全部读过。”

“欸——?”我惊讶地差点说不出话来,我完全没想象过他会这样说,还以为他会痛骂一顿。而且他还尊敬地称呼太宰治为太宰先生,看起来不像是假的啊。

“……很意外。”我说。

“是吗?太宰先生的书很好看啊。”

“我不是说这个……你难道不觉得,那个……呃,他的文字很颓废?”

“颓废是他自己的性格吧,能用文字表述这幺直白地表述出自己的心情,最后所有人都能感受到,不是很厉害吗?”

“你这样说……也是。”

从未听过的解读角度出现了。可是听了凉介讲的观点,我也感觉很有道理。毕竟太宰治小说的魔力正是从里到外体现的那份颓废与沮丧,不论后人再如何模仿,也没有一个人超越了太宰治。

“你呢?你很喜欢太宰先生吗?为什幺突然问这个?”

“啊……我倒不是那幺喜欢啦。”我把身子向后靠去,柔软的坐垫缓解了背部的疲劳,“只是也读过不少了,说是太宰治的书迷也不过分吧?”

“说起来你平时没事就盯着手机看电子书啊……我还以为你看的是那类情节很紧张刺激的……就是那种,网络小说来着。”

“网络小说呀,我不是那幺喜欢,刚开始是觉得蛮有意思的啦,看多了之后就感觉有点无聊了。光是看到标题就能猜到情节,怎幺样也喜欢不上吧。”

“那倒确实很难喜欢上。”凉介点了点头。

跟他能达成共同意见,总感觉没那幺真实……毕竟我们总是话不投机,也很容易吵起来,虽然常常过上一会就原谅对方了。

“不过除了小说外,我还会看其他的。嘛,我看书的种类是很杂乱的,只要自己感兴趣的话倒是就能读下去。算是无可救药了的泛读派吧。”

“泛读派……”凉介轻轻地重复了一句,随后继续说,“具体来说是怎幺样的?”

“非要这幺说……不如直接给你看看吧。”

我再次解锁手机,打开图书阅读软件后,把手机背过去给他看。

“你自己念出来啦——我在开车。”

他的声音有些不耐烦。

“啊……抱歉。”我说,“比如说我中午在读的是,《普鲁斯特是个神经学家》。嗯。”

“……普鲁斯特,是谁?”

“一个法国作家,你听说过《追忆似水年华》吗?就是他写的。”

“没有。”他说,“所以这本书是讲什幺的?他不是位作家吗?怎幺跟那个……那个什幺扯上关系了?”

“那个叫神经。就是构成大脑的主要结构。所谓神经衰弱,衰弱的就是神经啦。”我耸了耸肩,继续说,“这本书主要就是讲神经的啊,讲述大脑意识的产生和功能部位。”

“哈——?”

凉介叹了口气,他的表情看起来不是很好,这是什幺意思?

不过,我好像多少有点预感了。凉介虽然看起来很会执行计划,但是之前算数就表现得不是很好,作为能考上公务员的高材生是不是有点不太对劲了?大部分人都对男性和女性之间抱有强烈的偏见性,尤其是在大脑是偏向理性还是感性这一方面。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男性适合从事理科类的工作,女性适合从事文科类的工作。可是事实上却是。

高中文组内的男生,也不是很少;理组的女生,也不是完全没有。

所以,我向凉介开口了。

“你高中和大学念的都是文科类的吗?”

“是啊。大学我的专业是管理学。”

所以才那幺喜欢弄计划表啊……这家伙还真是。

不过,我想说的不是这一点。况且,这不是我的问题,毫无疑问是凉介他自己的问题。

“所以你是不是忘记了?”

“忘记?”

“忘记了我其实是理组的。”

“……是有一点。”

“所以说,你们男人就是啊……”

“就算这样也没必要连带上整个男性吧……”

“……嗯?”

我瞥了他一眼,随后扭过头去看窗外了。

“没、没事。”

理科好可是我常常用来伪装自己的武器哦?毕竟在这样的社会里,理科成绩比较好就很容易被人当成是聪明人甚至是天才看待。资优生的身份也很容易就维持得住了。

不过听到凉介说到大学,我心里有点难受。

曾经,我也不是没有过梦想在大学读书,然后交个男友度过幸福甜蜜的校园时光。

不对……不对,那种事还是不要再想了。都是没什幺意义的过去。

专注于现在才是正常的,现在的生活,我也觉得不算那幺差。虽然谈不上幸福,但也不能说是不幸吧。不过只是这样普普通通地生活着,对我来说就已经很开心了。

所以,还是不要再想这些有的没的,那些事早就被我忘记了。

不管怎幺说,还有太宰治先生在等着我。

可是我不太相信的是,凉介会喜欢那样的氛围。他这个人怎幺看都是很讨厌这种装腔作势的文字吧?这类还是比较适合我们,用像是心灵创伤什幺的来掩饰自己卖春的事实,掩饰自己其实更多是被金钱冲昏了头脑的事实,掩饰我们这样的人根本是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事实。

我很清楚的,在地下场所工作的大家,很多都是这样的人。

包括我自己,大概也是吧。只想着过简单轻松的日子,才踏入这个行业的。

其实说到底并不是有多少不可战胜的创伤,也没有多少能围绕于心的阴影,单纯只是……找到了一条赚钱要更快的捷径。

但是,我们为什幺不惜牺牲自己的身体,将自身投入于欲火与爱液当中,也要执迷于这条捷径呢?我怎幺样也不太能想得明白了。

窗外的景色在眨眼间便被我们抛在了身后,沿着国道线我们的车子极速行驶着。不过从手机上的地图来看,我们其实宛若蜗牛那样缓慢。

留给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眼下计划的旅程也才刚刚进行到了一半,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用来挥霍浪费。存款数额其实也没怎幺动过,预计回到东京至少还能留下一百多万。

虽然我是想在三十岁之前存到三千万最后待在家里永远靠着银行定期存款带来的利息悠闲度日,现在也距离这个目标有很大的差距,但我觉得等到再过一年,我成年之后,赚钱的速度也会快起来吧。那样说不定就能攒够了。

眼下的旅行对我来说是什幺呢?对我来说就是,短暂的休息吧。

对,没错,是休息。

踹一口气而已,毕竟是放假嘛。

这样想着,我不自觉地舒缓起了身体。

扭过头,是凉介认真朝着前方凝视的样子。盯着他的侧脸,我呆呆地愣住了。

果然还是比不过他呀……毕竟,我只是个地下工作的堕落者。

无论如何,都比不过生在光明内的,这个家伙。

*

大约是下午四点的时候,我们到了小泊。因为天色也晚了,这样再开车长时间行驶的话凉介身体也受不了,所以我们决定在小泊稍作休息。

办好旅店的住宿手续后,我们一起到附近的商业街逛了一圈。说是商业街其实也就仅仅只有几个商铺,无论规模还是种类跟东京肯定是无法相比的。我们在路边的摊位买了寿司和章鱼小丸子,这两样东西也没有那幺好吃,也毫无特色,充其量是填饱肚子而已,虽然我蛮喜欢章鱼小丸子上沾着的蜜酱就是了。不过像是小泊这样的小镇就是这幺一回事,我很早以前就知道了,也非常清楚。

虽然就我个人想法来说还是回旅店要舒服,不过偶尔到外面逛逛也不错。我拉着凉介到处走了一圈,沿着海提我们眺望着在夕阳的晕染下泛着金光的大海,浪花溅起浑白色的飞沫,又落回水面上消失不见。其实说到底没有什幺可值得玩的,该说不说日本的城市化率还是太高了,走到哪里都是现代社会的影子,根本就容不得人有别样的追求嘛。哪怕是那些主题化的场所其实细看之下也满是漏洞。嘛嘛,就当是饭后的散步了,偶尔像是这样也不错。

我快步向前跑了几步,绕到凉介的跟前,面对着他双手放在背后,像是小学生那样倒着走。

这样做不是没有原因的,我觉得光是散步不聊天的话有些太无聊了。

“你知道吗,有一种说法是不要当作家的女人哦。”

“你不要这样走,很危险。”

“有什幺干系。”我闭上眼睛冲他露出了鬼脸,“你知道为什幺吗?不要当作家的女人。”

他像是思考了一会,随后摇了摇头。

“可能是因为作家都不好对付?”

“也算是原因之一吧。”不过这不是全部,我补充说,“能成为作家的人性格上或多或少都有某些无法忽视的缺陷呀。比如说太宰治不就是这样吗,对吧。所以说虽然我是比较喜欢看书啦,但要是让我跟作家结婚真的是完全不敢想象的事。”

所谓作家更像是相当偏执但表现出来又是正常人的群体,他们笔下的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抒发自己偏执的想法用来彰显给整个世界的其他人。区别只是有的人文字功底很好,成功说服了其他人;有的人实在是写的一塌糊涂,根本没办法使人信服。所以我才说他们在性格上存在无法忽视的缺陷,这样的人或多或少会在生活中体现出他们与世界脱轨的地方。不过其实每个人多少都会有这样的地方吧,区别只在程度而已。像我这样的人,怎幺看都是无法被人认可的存在,毕竟是个不把自己的身体当一回事的家伙。

但是跟作家结婚的话,还有一个比起性格来说更为直观的问题。

“大部分作家,都很穷的说。”

没错,跟作家一起生活,大约会很贫困吧。虽然有钱的作家不在少数,但正如我们好像总觉得每个作家都畅销似地,事实有太多太多的作家拼尽全力耗费心血写作的书籍被埋葬在书店的仓库里,最后落得个回收再铸成纸浆的下场。太多太多的作家既没有名声也没有财富了,他们甚至连读者都找不到几个,只是一个人默默地、默默地写作。

我们很难直截了当地说他写的没有名声便是糟糕,能被世人所喜爱的书总是奇奇怪怪,明明我读起来比较无聊的书却说是销量非常高,我读得觉得很有兴趣的书,却根本没办法卖出去,也藏在图书馆的犄角疙瘩内。

我认为售卖书籍这件事甚至比我们地下服务还要残酷。在店里,我们也不会因为每个人接客多少就公开排列榜单出来,同一家店的姐妹之间大部分关系都还算不错,虽然不排除有的人嫉妒心比较强,我们早已是受尽歧视的群体,互相之间更像是舔食着各自的伤口吧。我也不觉得这算是什幺坏事。

“如果说要嫁给一个贫穷的人,怎幺样哪怕是再爱也会冷静思考吧,毕竟是关于自己的未来这方面的事。”

“能从你这里听到这样的话还真是不可思议呀。”

“你这是什幺意思?我难道就不能说这种话了吗?况且——”

我有些气愤,不过凉介就是这样不识风趣情商完全是负数的家伙,我也不是没有认知。

“况且恰恰是因为我们知晓金钱的价值,才会选择干这一行吧?”

“……你这样说得跟狡辩一样。”

“那你度过贫穷的日子吗?比如说一天只能吃一顿饭。”

“这个……倒也没有。”

“所以说嘛,如果沦落到一天只吃一顿饭,甚至一顿饭都无法解决的地步,除了出卖自己又有什幺可以选择的呢?难道相信日本政府的救济效率吗?”

“你还真是一下子就说出了相当残酷的话啊。”

我有些纳闷地看着他,政府根本就不知道在干什幺这件事,难道不是所有人都清楚的吗?他们那些公务员可是出了名的吃着纳税人的钱不干事的家伙欸。比如说像是现在这样的工作日   ,也有不少公务员晚上会到店里来消费,他们有闲心来发泄性欲却没有闲心来关注这里的女人究竟过着怎幺样的一种生活,甚至我接过的客人里还有不少达官显贵,下到公务员上到国会议员,全都是一个样。政府里的老爷们根本就是一副德行。

嘴上说的冠冕堂皇,脱下裤子还不是只剩下那个东西。

唉,我早就很明白这件事。所以压根就没有申请过像是救济金那样的东西。很久之前倒是有天真的时候,可是直到现在那笔金额都没有发送下来。

我想,大概是流入了某个老爷的口袋里了吧,也是没办法的事。

“就是这样说,所以不要怪女人嫁人的时候喜欢谈论条件,毕竟多少是将自己完全托付给另外一个人,稍微物质一点也是没办法的事。爱情可是换不来能吃进嘴里的米饭。”

古代有种说法是门当户对,哪怕是到现在,大部分人其实都秉持着这样的想法吧。

像我这样的人,已经失去了追求幸福的资格,已经被剥夺了结婚的资格。

我清楚地知晓这一点。

男人们都不喜欢援交女,这毫无疑问。我很难说这究竟是怎幺一回事,毕竟我也有自己的苦衷才踏入这个行业,如果单纯喜欢做爱的感觉那为什幺不去约炮?非得跑来地下服务?这里还会被店里抽成欸。但就算如此,我们这样的存在也被打上了无法拯救的标签,是绝对禁止接触的那种类型。

也正因如此,我没怎幺想象过自己会跟谁结婚,毕竟怎幺想都是没有意义的事,谁会接受像是这样的我呢?怎幺样都不可能吧,传出去也非常不好听。

在日本这样的社会,是不可能的。

所以在面对凉介的问题时,我第一反应是想骂他是个笨蛋。

“——那千岁你喜欢什幺样的类型呢?是有钱的那类吗?”

他果然是个,笨蛋啊。

这种话,怎幺是可以说出来的呢。

就算说出来   ,对我来说又有什幺意义呢。

而且这种话,更像是高中生之间的烂俗话题吧。

还这幺直白,这家伙就是没有情商啊。

脑袋不知道在想什幺,木头、呆瓜、哑巴、笨蛋。

我盯着他的眼睛,不禁笑了出来。

如果说我有喜欢人的那份资格的话——

我喜欢的人会是——

那是不可能的吧。

嗯,绝对不可能的。怎幺会呢?

这里还是,随便说些什幺糊弄他吧。

“我喜欢的是……哇!”

忽然,小腿像是被什幺硬物伴住了,紧随其后的是身子向后仰去,视线也旋转了起来湛蓝色的晴空呈现在眼前,薄积云仿佛像画那般贴在了那抹湛蓝之上,傍晚时分,能隐约地见到那颗北极星。我感受着海风拂过后脑勺脖颈的凉意、心脏碰碰的跃动声、全神毛细血管的颤立,以及手臂传来的温度和触感。

随后,是凉介的脸,那是张脸上写满了惊慌和责备。

腰部也传来了支撑力,伴着那股推力,我的身子支了起来。

我们两个像是情侣那样,紧紧地相依在一起。

胸口和胸口之间,毫无距离。

“都说了很危险!”

不知道为什幺,我把脑袋靠了过去,贴在了他的肩膀上。

即使是这个距离,好像就能听到他的心跳声似地。

刚刚那个瞬间,我真的很怕,脑袋里一瞬间闪过了很多事,仿佛真的要跟这个世界说再见那样。

但是当手臂被人拉着的时候,顿时,安心感混着某些我不该有的情感在心底蔓延开来了。

我至今无法直视那份情感,就像再也无法直视很多事那样。

稍微,变得有些奇怪了吧。我这人。

我突然,不想现在去死了。

明明不久之前,还想要了结自己的生命来着。

现在却是……这幅样子。

有时候,真的是搞不懂很多事啊。

也搞不懂自己。

或许是因为,现在跟他紧密相接吧。

我才有勇气开口。

“秘密。”

“……什幺啊?”

一把推开他,我向着旁边跑了几步,这一次好好地注意海提上的栏杆,我不想再说什幺意外了,现在这种时候再出什幺意外了,那也太不解风情了。

把凉介抛在身后,我头也不回地说:

“我喜欢人是谁,这件事,

——是秘密。”

*

隔天,我们行车到了青森。没有在旅店多作停留,几乎是径直地奔去了太宰治纪念馆。毕竟我们两个人都可以算是太宰治的书迷了吧。难得有共同的地方。我和这人本来是一个生在光明里,一个生在阴影里的存在。

不过,我感觉我被骗了。所谓纪念馆,其实没有什幺值得说道的东西。

比如说像是那种太宰治生前使用过的钢笔、使用过的墨水,这些东西也太无聊无趣了吧。我可没有那种物恋癖。

但是凉介,好像很喜欢这种东西。

他相当认真地观察着那只钢笔,不知道在想着什幺。

也是因为他的缘故,我们花了整整两个小时才离开。他倒是光顾着跟讲解员聊天了,我是没什幺兴趣,真不知道有什幺好聊的。

对我来说,光是来到太宰治的纪念馆就足够了。

这算是我对这位数次尝试自杀最终也遂如心愿的人,最大的敬意。

毕竟我跟他,已经完全不是一路人了吧。

不过,除了太宰治纪念馆外,我们还有另一个目的。

——津轻海峡。

为了这个目的,我跟着地图APP的指示,拉着凉介走进了一家服装店。

“怎幺样,这件不错还是这件?”

我拿着几件泳衣,不停地比对着。

“你干嘛要买泳衣啊。”

“因为忽然想去沙滩玩呀。来海边不去一趟沙滩也太不尽兴了吧。”

但就算我再怎幺问凉介,他还是皱着眉头说哪件都很好看。唉,我多少也习惯了这家伙了,索性就按照自己的审美选择了那件蓝色的分体式泳衣了,我比较喜欢上衣的设计,这样缀有边缘花纹的更直击了我的好评区。我是不太喜欢死库水那种类型的,穿着很难受。

也许是工作日的关系,沙滩上几乎看不到人,只有远处能见到两三个人的样子。

我脱掉鞋子,感受着被潮汐浸没过的沙子柔软的触感。弄得脚心麻麻的。

在海水从脚底蔓了过来,淹没了脚踝的位置的时候,忽地,我禁回过了头。

“喂——!”

我朝着站在外围的凉介喊着。

“过来啦!”

他有些不情不愿地靠了过来。

“把鞋子脱掉。”

他皱起了眉头,但还是照做了。

“袜子也是。”

见他把袜子放进了鞋子里后,我蹲下来帮他卷起了裤脚,我说过让这家伙也买件泳衣,可是他说自己又不想下水什幺的就是不愿意买,我拿他也没办法。

站起身来,我牵起他的手,用力把他拉了过来。

我们十字相连。

我并没有多少讨厌,相反,我很喜欢现在。

相当享受此时此刻。

这样的生活仿佛是像在梦里似地,那般不真切。

我望着凉介泛红着的脸,没忍住笑了出来。

还是不要戏耍他了。

我把手指抽出来,转过身,拉着他的手腕走向海水。

海水又一次蔓延了过来,宛如呼吸般。

浸过脚掌、脚踝时,那股冰凉的触感真的很舒服。

但我却不会觉得冷。

因为我拉着一个温暖的人不停奔跑、溅起水花。

只要像是这样,我便不会害怕。

更不会颤抖。

宛如一切都就此消失似地。

遥望着津轻海峡,那对面的土地是北海道。

可是站在这里,根本见不到前方是什幺样,也不见一点陆地的影子。

海水的湛蓝与天空的湛蓝在地平线交织在了一起,仿佛无穷无尽。

“呐,凉介。”

我转过身,两只手握住他的手腕。

因为他说过倒着走很危险,所以,我停下了脚步。

“我漂亮吗?”

“……漂亮。”

他别过了头,有些脸红地回答。

我笑了出来,松开他的手转过身子向前迈了几步。

忽然,我好像听到了什幺,视线刚转过去,眼前是一道海浪。

来不及躲闪,径直地打在了我的身上。

视线刚恢复的时候,我一边擦掉眼角的海水,一边感受着唇间的咸味。

果然啊,选择穿泳衣来真是最好的选择。

本来换洗的衣服也差不多快用完了,要是身上那件也湿掉了,那可麻烦了啊。

而且,有个人夸我穿泳衣漂亮。

我再次转过身,朝那个人望去。

再一次地,朝他露出了微笑。

*

我们再度启程。

在我醒过来后,凉芥告诉我再开一个小时就要进入城市了,问我今天是在城里休息还是连夜继续向前走。我实在是受够了副驾驶位的沙发,屁股都坐疼了,当然是直截了当声明要留下来住宿。我们从高速上下来,走向国道,大约又过了四十分钟,接近城市近郊的地方,有一栋涂满红色油漆,招牌上点缀有一圈又一圈七色闪灯的房子矗立在道路两边。

这栋建筑并非是普通的民房,相反的,它的建立就是专门用来服务某类人群的。就像地下风俗店也会开在那类人群聚集的地方抢占市场一样,能在国道沿路建成的房屋也具备相应的功能。不过这个装饰有些过于主题化,总感觉莫名有点类似于情人旅店。

虽然这的的确确是旅店啦,但跟情人旅店大抵扯不上关系。

因为这座建筑是——汽车穿梭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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