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宵(下)

他是什幺时候学会做饭的呢。

厨房里的男人行云流水的洗菜片肉,举手投足都透露出游刃有余的优雅。

姜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岑寂言的背影,恍惚间想起自己来到岑家的第一个生日。

那时的她真的很想念那个女人。那个抛弃她的女人。她生养她的肉体,却毁灭她的灵魂。想念她在上学前给她扎小辫时眉眼间温柔的笑意,想念冬日里她在起床时给睡眼迷蒙的她匆匆套上秋裤和棉绒袜子的温暖的双手,想念每晚睡前故事结束后轻轻印在她额头上的晚安吻,想念以往生日时冒着腾腾热气的长寿面。她永远无法怨恨她,也永远无法原谅她。

夜幕逐渐莅临了,窗外万家烟火通明,家里只有她自己。太安静了,仿佛时间都停滞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好空,像是破了个大洞的将要颓圮的墙,萧瑟的风簌簌地灌进来。

她急切地想要填补这份空洞,温暖的、炙热的、滚烫的,能够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姜眠刚来到岑家的时候,他们就很是妥帖地准备好了一切。她摸索着使用自己曾经只在电视广告上见过的通话手表,反复做了心理准备,小心翼翼地拨通了他的号码。

“小眠?”对面显然也有些诧异会接到这通电话。

“哥哥,外面的天好黑。”她看了看窗外昏暗的天色,垂眸目不转睛地盯着木制桌面上蜿蜒的纹路。

“害怕?王姨不在家吗?”他温声询问。

“嗯。你什幺时候回来?”

“快放学了,想吃什幺?给你带回来。”

“长寿面。”

“长寿面?这个点不一定有呢。”

“可我想吃。”话筒里传来的稚嫩童声隐隐有些僵硬,却又竭力平静地又重复了一遍

“要吃长寿面。就要。”

岑寂言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好。”挂了电话,她开始了安静地等待,也只能安静的等待。这是她最擅长的事情,也是她以往的常态。

在这个还没有建立起牢固情感链接的寄养家庭提任何要求是不讨喜的,像是在有些矫情地无理取闹,或许会引起这位“哥哥”乃至这个新的家庭里的养父母的不满。

曾经假装乖巧、讨他们欢心的努力会功亏一篑吗?最坏的结果,她将再次被送走,像以前一样。

可她突然厌倦了这样永无止尽的角色扮演,扮演一只乖巧可爱的精致娃娃,她想发疯尖叫,想要大哭大闹,想要狠狠搞砸费尽心机讨好来的一切,可她知道她不能。

岑寂言向来少年老成,待人接物让人如沐春风,学业功课上也是领先于同龄人的佼佼者,只是下厨做饭对于他来说还是有些超纲了。

在小姜眠殷切又期期艾艾的注视下,他只好一本正经地跟着网络上的教学视频茫然地现学现卖。

那是姜眠第一次看到岑寂言如此局促的模样,整洁干净的校服上、尚且青涩的脸颊上沾染了面粉,本该一整根完整的长寿面粗细不均,断断续续,胡萝卜丁大块得能噎死人,面汤寡淡极了,许是忘了放盐。

不知道是火候太过,还是烹饪时间未掌握好,面吃上去糊糊的,有些粘牙,实在说不上好吃。

或许她确实不算个很善良的小女孩,明明他是为了满足她的小愿望,可她看到素来清贵温雅游刃有余的少年,看上去尴尬又狼狈,实在觉得有些幸灾乐祸,一直以来的“别人家的孩子”,也会有今天吗?

当然,作为乖巧听话的“好妹妹”,她绝对不会表现出来。

姜眠只好一边死死压住自己上翘的嘴角,一边装出感动又依赖哥哥的样子,伸出小胳膊小腿抱住岑寂言撒娇。

或许小孩子的注意力转移起来就是很快,小时候的那些孤单和害怕也随着这样的小插曲渐渐淡了。

“饿得走神了?”岑寂言解了围裙,将几盘家常菜端到桌上,袅袅升腾的雾气氤氲着他精致的眉眼,她一时有些看不真切。

桌上都是她喜欢的菜色。他好像总是对她的喜好了如指掌。

姜眠接过他盛好的小碗,轻轻搅动着还冒着腾腾热气的羹汤。

她曾经甚至怀疑过岑寂言是个假人。他像是精密运转的机器,致力于无限接近完美,对所有的欲望都克制到极致,他是符合所有的社会规训的模范。根据社会场合完美扮演着任何社会身份,与她而言是好哥哥,于岑父岑母而言是好儿子,于学校老师而言是优等生,于岑氏集团而言是说一不二的继承人。

想起他书房常常长明的灯光,办公桌上堆积的文件,偶然瞥见他下巴淡淡的青灰色胡茬,以往那个笨拙青涩的少年早就被湮灭在过往,无声无息且毫无痕迹。

明明已经很忙到连好好吃饭睡觉的时间都没有了,为什幺惹她生气也要给她办走读,为什幺非要接她放学和她一起回家呢?

“哥……你最近很忙吗?”有些突兀的一句话,没头没尾的,甚至连姜眠也不说不清自己到底在想什幺。

他讶异地微微挑眉,脸上浮现惯常有的一层淡薄的笑意。“最近是有些。忙过这阵子,再好好陪阿眠。”

真是久违的称呼啊,只有她小时候装傻扮乖时听到过,长大以后,除了惹祸或有求于他的时候才会老实的叫“哥”,不然不是冷淡地避开他的肢体接触,就是没大没小的连名带姓“岑寂言岑寂言”地叫唤。

“阿眠是在担心我吗?”餐桌上,朦胧的橘黄色的光晕倾泻而下。     岑寂言摘下了冰冷的金丝眼镜,无机质的琥珀色的瞳孔亦染上了几分暖意,像是微微漾开的涟漪,像是甜丝丝的融化的蜜糖浆。

“好啦,不用担心我。哥哥永远是你的靠山。”   在有他的世界里,阿眠再也不需要触碰那些晦暗的阴霾。

姜眠垂下视线,夹菜的手顿了顿,继续平静地一言不发吃完饭,回到了房间,才发觉自己的手还在轻微的颤抖。

对于她这样归属感匮乏的人而言,哪怕是一句空头支票,也足够动听了。

她轻声重复着那两个动听的关键词。他说,永远。他说,靠山。好像她真的可以肆无忌惮,真的可以恣意妄为。

没有坚如磐石的血缘,往后无非是各自组建家庭,沿着渐行渐远的人生轨迹,只有逢年过节会坐在同一个席面寒暄的关系,谈何永远?

可她无疑还是会被这样的“承诺”触动,无论最后是否能够真正兑现,哪怕人心瞬息万变,她也无法否认岑寂言这片刻的诚挚。

触动冷却下来以后是内心的宁静。姜眠平躺着,注视着天花板。前段时间想要搅乱一切的摧毁欲和那些疯狂的念头奇迹般的消弭下去。

维持现状已然很好了。作为情感羁绊,亲情显然比爱情更坚固。

她不应当也不能,成为那个毁灭整个家的罪人。她有新的朋友了,她很好。至于岑寂言,哪怕以后会疏远,但也不能否认曾经和现在。至少自己的寄养家庭还算富裕,能提供稳定的物质生活,没必要把自己困在过去一直“苦大仇深”。

姜眠想了想,放缓了呼吸,轻轻闭上双眼。一切都会向好的方向发展吧,最差不过是再次一无所有,不会比曾经更坏了。只是,最近的顺利却又让她有些犹疑。大概是,像她这样的胆小鬼,连幸福也会害怕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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