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梦境记忆(下)

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她得知自己来到这里的原因。感谢她的生母,同年同月同日,甚至同时生下了她,让她得以成为岑家早夭的那个女孩的替代品。

秦玉烟在外奔忙,对于见到养父的次数更是寥寥可数。她的生活起居一切都由秦玉烟安排,小到衣服的款式、床品的纹样,每天的饮食作息,她每周要学习的课程、必读的书目,大到她的未来发展规划。

这是爱吗?强烈的被掌控感,她无时不刻能感知到母亲的“注视”,哪怕她不在身旁。接近窒息的苦楚中,陌生又微妙的依恋滋长蔓延,这是在孤儿院不曾感受过的。没有影视剧里戏剧化的霸凌或是针对,分餐员只是按部就班地把食物舀进每一个人的不锈钢餐盘,不会在意孩子们是否吃饭。识字课上,老师懒洋洋地用粉笔在黑板上歪歪斜斜地抄写课本上几个的大字,自顾自地打发时间,并不会有人在意台下的学生是否参与了课堂,还是像她一样孤独茫然地注视着天花板上霉斑的形状。那里的孩子都是无人在意的,在石缝间独自生长的苔藓,大多也没有普通孩童的天真活泼,边界感分明到对自己以外的世界漠不关心。

爱理应是会让人感受到痛苦的。 这是她后来阅读了那些文艺作品后得出的结论。哪怕麻木如她,依然感到痛苦。

被一点一点精心修剪,去掉旁逸斜出的枝桠,被一点一点切磋琢磨,刮去野生天然的瑕疵,趋于橱窗里精致完美的,让人驻足欣赏的工艺品。

她大概永远都无法达到母亲的期望了。母亲几乎从来不在她面前展露笑颜。狼狈地拼尽全力却也永远只是差强人意,太让人感到挫败了。

她悄悄地躲进衣柜里,不想被任何人发现,她根本承受不起任何人的期待。

真奇怪,平时示弱卖乖是常态,可真正脆弱的时候只想一个人躲起来。

猝不及防地,衣柜的门被强行拉开,她被一把拽出来,直直迎上秦玉烟尖锐而犀利的审视。

“不要流泪。那毫无用处。”

流泪是不被允许的,那是懦弱的象征。歇斯底里是不被允许的,岑氏的子女不允许露出那样狼狈的一面。体面和风度应当刻入骨髓。

每当这时候,她恨自己的弱小的身躯无法承托母亲的期待。

而她更恨岑寂言,恨他入骨。

他们都是在框架里痛苦挣扎着长大的傀儡,要懂事、要听话,不能行差踏错,不能旁逸斜出。他是他们雕琢出的最满意、最完美的作品,处处契合心意,是巧夺天工的造物,而她是瑕不掩瑜的残次品,不可雕的朽木。

为什幺总是赢得毫不费力,

为什幺总是那样游刃有余,衬托得她的崩溃、失意像是无能者的无理取闹、歇斯底里。

她崇拜他无所不能,在他们制定的每一条苛刻的规训里自如自洽,她嫉妒他耀眼的光芒下,她总是沦为黯然失色的丑角。

她蔑视他,哪怕天赋异禀,无往不利,还不是一个像她一样被彻彻底底掌控着整个人生的可怜虫。

对彼此的厌恶,就是对自己的厌恶,对彼此的爱,就是对自己的爱,甚至对彼此感到失望的时刻都是这样。

阴差阳错下互相插手了对方人格形成的最重要的那段人生,哪怕行事作风、性格截然不同,而深藏于内心的脆弱、疏离、隐痛,如出一辙。

人感知到痛苦的本能是逃离,正如被灼伤到的第一反应是抽手。

为什幺总是情不自禁,一边疏远又一边靠近?

想要脱离这片沼泽的求生欲,要她与这里作切割,包括远离他。自恋的本能牵引着她依恋这里,依恋他,压抑扭曲的恨意引诱她毁灭这里,也毁灭他。

姜眠想,自己醒来以后大概也会发笑吧。哪怕是梦境,母亲的注视、爱也依然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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