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出行

日薄西山,残阳如血,白日如明镜般澄澈的蔚蓝天穹,已被铺天盖地的不祥红云笼罩。

尉迟修褪去破烂长袍换上一身俐落劲装,身披殷红外衣再执赤色纸伞,霞光下如沐鲜血,与凛冽杀气四溢的黑衣青年并肩而立,似极一双来自阴曹地府的索命鬼。

「师兄日夜兼程归返,不再多休息一会儿吗?」尉迟修随口问道。

练远摇摇头表示无碍,眼瞳中驻映着云海间浮沉的落日,余晖将那片漆黑浸染得潮红,闪耀着不详血光,「异象古怪不宜拖延,马上走。」

一旁的蒲邑舟不忘提醒道:「有问题随时联系。」

练远和尉迟修应声,下一刻,两人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望着空荡荡的楼台,蒲邑舟陷入沉思。

近年来沉天大境不甚安稳,妖魔孳衍、怪象四起,长年受缚于大境力量的诸多恶孽,正显而易见地蠢蠢欲动;浮尘宫已不是第一次处理这些糟心事,蒲邑舟也绝对相信师兄弟的能力,但这回却不知怎地,心中总忐忑难安。

他本欲与明净浊至聆春居看望何焉,行至半途后终是停下脚步,叫住了前方的明净浊。

「师兄?」

「随我到藏书楼,」蒲邑舟神情凝重,折身朝相反方向快步而去,「得先弄清楚一些事。」

另一头的聆春居,朱砂已经望著书房很久了。

石青坐在大树上晃着脚丫百无聊赖,神情恹恹地向朱砂搭话,「小主人今天在里面待的时间特别长。」

「他的心情很不好,」朱砂想了想,转身对石青说:「咱们再去借点书回来吧?不修的屋子里还有很多书,小主人一定会很开心!」

石青不以为然,「之前拿回来的书小主人还没看完呢,况且书房也塞不下了。」

「不然……不然……」一时间想不到能讨好小主人的东西,朱砂感到力不从心,小小脑袋瓜子都快要爆炸。

何焉的心情不好,连带着影响了他们两人,石青感到烦躁,像猴子似的俐落从树枝跳下,一把扯住朱砂的衣袖道:「我们出去玩吧!让小主人自己静静,说不定晚点心情就会变好了!」

「可是──」朱砂不放心地又望了书房一眼。

「一个人心情糟,总不能所有人跟着糟!」石青说着,将朱砂连拖带拉地拽走。

却不知那拥塞书房里早已空无一人。

玉文竹和玉空青俩狐妖平日干的尽是偷鸡摸狗的勾当,连出入厅室也不循常人走的路、开的门,愣是带着何焉蹿房越脊、攀墙爬窗,搞得何焉明明是回自己房间,却像在做贼一样见不得光。

何焉刚狼狈地推开窗子翻身进屋,就见玉文竹翻箱倒柜从衣箱叼出几件兜衣和外衫,扔到何焉身上,「先把衣服穿好。」

这会儿何焉才意识到自己的衣着极不得体,立马闹了个大红脸,急忙躲进屏风后更换衣裳。玉文竹一个蹦跳若无其事挂到木雕屏风边上,睁大一双火红狐狸眼,将何焉赤身裸露的胴体看了个精光。

玉空青倒是没掺和兄弟的登徒子行径,自个儿像巡视领地似的在何焉房里晃悠了圈,然后失望地大叫:「你这儿怎么啥好玩的都没有?这日子能过得下去?」

何焉没理会他,换好简便的衣服重新出现在两只狐狸面前,双手空空却像已做好出行的万全准备。

玉空青不解,「你打算就这样出去?」

人生第一次外出,何焉不明白玉空青的意思,眼角余光瞥见搁在床边的红颜伞,便随手将它带上准备拿来挡雨。

「还需要什么吗?」

玉空青想起何焉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是浮尘宫弟子,那些基本配备的灵器,他身上一个也没有,于是作罢,「算了,无所谓。」

玉文竹正遥望天边彩霞,推估练远和不修大约刚出发不久,示意玉空青准备行动。

牠们跃出窗口,寻常大小的兽身在缠绕的紫色火焰中急遽变幻,何焉反应不及,紧跟在后跑向外面查看,却已不见小狐妖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两只体型如虎豹般庞大的白狐,一条条簇拥着躯体的绒毛尾巴像熊熊火焰似的,在身后摇曳晃动!

何焉惊诧不已!

那是九尾狐,他曾在《百妖志》里见过的、传说中的妖怪!

比起笔墨白描的单调图画,活生生的九尾狐带来的震撼远超何焉想像,他感受不到属于大妖的威压,此时的九尾狐在他眼中就是两团会行走的大毛团,看得他心痒难耐,努力克制想飞扑进绒毛堆里的冲动。

看着何焉挪不开眼的样子,玉文竹笑问:「第一次看见妖怪?」

何焉点头,怯生生走到玉文竹面前伸出手,「能摸摸你吗?」

玉文竹低头,用鼻尖碰了碰何焉手心。何焉双手拢着牠身上柔顺亮泽的皮毛,入手触感蓬松柔软,夕阳下通体银白的身躯仿佛镀了层灿烂金光,煞是耀眼夺目。

「好漂亮。」何焉喃喃道,唇角扬起柔和的弧度。

玉文竹一对狐狸耳微颤,红眸瞇起正欲开口,玉空青不识相地凑上前嚷嚷:「我呢?我呢?我也不差吧!」

「吵死了,我们长得都一样。」玉文竹不悦道。

何焉一下子笑出声,前些时候的烦闷与怨气不知不觉已一扫而空,「你也很漂亮。」

得到了夸赞,又见何焉笑开怀的样子,玉空青狐狸尾巴翘得老高,得意洋洋地说道:「哼!知道就好,快点上来准备出发了!」

何焉一愣,「让我骑你身上?」

「当然啦!难道你想走着去?」

玉空青俯下身,何焉满脸新奇地跨上狐狸背脊,双手紧紧环住牠脖子。他敏锐察觉玉空青的动作一顿,正当他以为不小心哪里惹得玉空青不悦时,两只九尾狐已迈步准备动身。

「能追上他们吗?」

「有点难,但可以试试,」玉文竹看了眼何焉,又擡眸望向云层之上的浮尘宫,喃喃自语着:「禁闭期间擅自外出,又私下把二形子带出去……咱们这是在挑战三师兄的底线哪!」

「因为好玩嘛!」

玉空青大笑着跃过栈道上的栏杆,转瞬便如离弦之箭飞射而出,横越聆春居所在的苍翠树林、迅捷如闪电般奔向何焉未曾踏足的沉天大境!

何焉紧抱着玉空青,荒郊林野的景象急速闪逝而过,他的心脏克制不住喜悦的跃动,皮肉下的每滴血液都正为这一刻变得滚烫鲜活,欢喜得几欲嘶吼出声!

两只九尾狐的速度不断增快,初时何焉还能左顾右盼,但席卷而来的强风之中挟带无数尘土泥沙,刮得他眼睛和面颊生疼!他埋头躲进柔软皮毛,犹如在浪涛汹涌的颠簸中抓住了浮木,一刻也不敢松手。

随着日暮西沉、天色渐黑,夜风在耳边呼啸,尖厉如恶鬼咆哮,其中隐隐约约夹杂着模糊的声音。何焉侧耳细听,像是虫蚁爬行般窸窣作响,又似有无数看不清形貌的东西藏匿于黑暗中,悄悄窥看暗夜里疾行的他们交头接耳。

不知为何,玉文竹和玉空青缓下速度、停在半途,少了风声阻挠,那恼人的窃窃私语变得格外清晰。

……皮肉、香、脑髓、撕开、脖子、血……

声音断断续续不成句,却渗着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

何焉感到极度不安,颤颤巍巍地擡起头。此时夜已深,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九尾狐身上漂浮着的淡紫色火焰,能隐隐映照着身边的情况。

野地里看不见浓墨般的黑暗里隐藏的东西,但四面八方飘散着让人厌恶的气息,一丝一缕,如吐着信子的毒蛇,不怀好意地循着夜风缠绕而来。

冷意自背脊一路窜至脑门,教何焉寒毛直竖,他不敢出声,怕打草惊蛇,不自觉抱紧了玉空青的脖子。

玉空青讪笑,「你害怕呀?」

这时候听见那讨人厌的声调,何焉却只感到安心。他嘴硬不起来,小声说:「一点点而已。」

「你是该害怕,」一旁的玉文竹靠过来,紫色火光让附近更亮了些,一对火红兽眼在黑夜里无比醒目,「因为这些家伙,就是冲着你来的。」

何焉惊讶,「我?」

「毕竟一盅香喷喷的炖鸡汤摆在那儿,就算盖上盖子,也掩不住溢出来的香气。」

「空青就是那汤盅。」

「而你就是炖鸡汤。」

……本来还有些害怕,何焉却越听越觉得嘴馋。

那细碎私语环绕着他们,与黑暗中渐渐凝聚成形的黑雾团团围上,何焉机警握住腰后的红颜,正欲张伞抵挡,霎时间白影骤现,玉空青的狐尾扫荡出一道刺眼的火花,转眼便将徘徊不去的黑雾燃烧殆尽。

「滚!」玉空青嘶吼。

何焉声音微颤,「那、那是什么?」

回应他的只有愈加骚动模糊的低语。

玉文竹信步向前,脚下踩踏过的地方燃起一簇簇紫色火焰,吞噬遍地丛生的枯木杂草,如滚滚洪流般迅速朝周围蔓烧,触目所及的一切刹那染上妖异紫光。

火焰熊熊燃烧,周遭猛地迸发出声声凄厉痛苦的惨叫,由近而远、由远而近,那情景仿佛置身万千厉鬼受烈火灼烧的炼狱中,教人头疼欲裂的哀嚎不止地回荡!

何焉难受地摀住耳朵,身体不断沁出冷汗,好不容易等到声音消停,衣襟早已湿了大半。

枯朽的荒野归于平静,残余火焰在灰烬中散发着若隐若现的火光,何焉却只觉得冷,感受不到大火肆虐后的余热。

「看来恶化的速度比想像中快,」玉空青喃喃自语,转头问道:「你还行吗?」

何焉从未见过此番景象,略回过神后才应声,语气闷闷的,「……有点可怕。」

「怕什么,你手上不是拿着红颜吗?」玉空青瞥了眼何焉手边的白伞,说道:「那可是不修引以为傲的作品,有事就好好躲在伞下,一般的脏东西动不了你的。」

何焉一愣,没想过尉迟修像是随手转赠的灵器,竟有如此卓越的评价。

远处的玉文竹纵身跃至两人身边,身上紫焰仍未散去,牠沉下语气道:「看来这一次出行不适合玩乐,小炉鼎,你确定还要继续跟去吗?」

「我想去!」何焉大声说道,即使才刚遭逢怪异诡谲之事,也遏止不住接触外界的渴望,但想到这任性的决定可能造成师兄们困扰,于是又怯生生地补了一句:「……可以吗?」

「真啰嗦!想去就去!问那么多干什么!」

玉空青不耐地嚷嚷,把浮尘宫和三师兄的事全抛到脑后,踏着火焰跃向夜空,兴致高昂叫喊道:「来来来!趁这个机会,师兄带你好好见识见识这沉天大境!坐稳了!」

玉文竹无语地跟在后面,暗想这夜路黑灯瞎火的,能见识个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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