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囚笼

浮尘宫,藏书楼。

下过结构复杂的阶梯行至阒暗尽头,能看见一扇石造大门,上头雕刻着成串繁复咒文,当蒲邑舟指尖触及刻痕时,咒文启动触发廊道灯盏燃起白色火焰,整条通道转眼变得明亮。

石门缓缓开启,出现在后方的是一座宏伟宽敞的殿宇,左右两侧林立着足五人合抱的巨大梁柱,撑起大殿的高耸穹顶,四边墙壁连同石柱表面,全修筑成层层叠叠的架格,塞满了陈旧的木牍与书卷。

明净浊虽不是初次进入这座地下书库,却从未深入了解,只知这些以古老方式储存的典籍,均是上古时代执掌浮尘宫的仙官留下的遗物。由于年代久远,加之藏书内容纷乱杂沓,难以逐项分类整理,历年历代积累下来便荒废至今。

「来帮忙。」

见蒲邑舟从角落叠置的书箱倒腾出一卷卷老旧古籍,明净浊提出他的猜测,「师兄打算寻找有关瘴岚谷的记载?」

蒲邑舟点头,快速浏览手中展开的竹简,「这回让练远和不修出去,我总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明净浊不解,「我不明白,师兄,即便封仙阵全毁、里头的邪物逃了出来,但凭练远和不修两人的力量,控制住整座瘴岚谷应该也不是难事,你为何如此忧心?」

「你怎么能确定那两人应付得来?」蒲邑舟问道。

明净浊正要开口,又听蒲邑舟继续说道:「当初你到白颅山剿灭妖兽时,我也没料到那里竟有千年大妖出没,虽然最后全身而退,但你不也身中剧毒、差点儿就成为废人吗?」

镇压大境的力量渐趋衰退已是不争的事实,四方妖物活跃的程度前所未见,纵然师兄弟实力强悍,但今非昔比,在未了解敌人底细前贸然臆断结果,确实过于自负了。

回忆起当时白颅山的险境,明净浊陷入沉默。

「沉天大境有成千上万的封仙阵,每座封仙阵里到底都锁了些什么腌臜玩意儿,师父不清楚,我也不清楚,只有当初设下阵法的仙官们才知道。」

他放下手中竹简,又拿起另一卷摊开,轻声道:「……就当是我思虑过重吧,不能再让你们陷入危险。」

明净浊闻言垂眸,握紧了手中简册。

师父和师叔杳无音讯,大师兄及二师兄在外不归,而四师兄和五师兄常年巡守大境边界,统御及坐镇浮尘宫的责任全落到蒲邑舟一人肩上。明净浊对三师兄身上背负的压力了然于心,也为自己的能力尚未强大到能帮忙承担责任而感到愧疚。

眼下所能做的,便是尽力协助蒲邑舟厘清环绕着瘴岚谷的谜团。

他摊开简牍,历代仙官的飘逸字迹详实记录着大境起源,洋洋洒洒一整册,开篇卷首以形体特殊的古文写下三个大字──碧丛天。

「碧丛天?」冷风迎面呼啸而来,何焉艰难地发出疑问,「那是什么?」

为避免再吸引邪物,九尾狐放慢了速度,选择腾空御风前行,两道跃动的紫色火焰如星陨般在夜空闪烁。

「那是太始沉天大境的旧称,昔日上界用以封印、镇压恶神之地,由神君荼吾主掌,」玉文竹紧跟在侧,紫焰在狂风中摇曳飞舞,话音依然清晰无比,「后来发生各式各样的原因,碧丛天大乱,最终整座天域坠落下界,便成为如今人间修士口中的『沉天大境』。」

何焉:「也就是说,这世界以前曾是囚禁神仙的地方?」

玉空青插嘴:「不只以前,现在也是,兴许咱们踩过的每个地方,底下到处都有封仙阵呢!」

何焉愕然,没来得及思考玉空青是不是在吓唬他,又听玉文竹接续道:「方才那些声音大概是长年汇聚在地下深处的恶念,它们比妖怪敏锐的多,初时外形似黑雾、声音细如蚊蚋,一旦吞食了足够的灵气,便会凝聚出形体、化作魔物。」

难得师兄愿意巨细靡遗地无偿解释他所不知道的事情,何焉抓紧机会,专注地侧耳倾听,唯恐漏掉任何细节。

「魔物是什么样子呢?」

「总之一定比你想像的还要丑陋恶心!」玉空青窃笑。

玉文竹不再说话,何焉扯了扯玉空青的狐狸毛表达不满。

按往日作息,平常这时候何焉早已沉浸梦乡,但此刻他却一点也不困倦,反而随着逐渐靠近目的地而越发精神抖擞。

玉文竹加快了速度,身上迸发出强烈的紫色火焰照亮四周,率先往前探路。何焉察觉远处天空似堵着一道朦朦胧胧的绯色屏障,直到玉空青趋近闯入其中,才发觉那是笼罩着整片山谷上空的雾霾。

何焉下意识屏息,但见九尾狐神态自若,便试着浅浅地呼吸了几口。

……没有特别的气味,身体也感觉不到异状。他悄悄松了口气,忽闻玉空青提醒:「瘴岚谷就在前面了。」

荒野的夜晚静得可怕,待何焉重新返回地面时,心底油然升起一股惶惶不安。

四下漂浮着玉文竹释出的紫色狐火,映照出眼前的异常景象──密密麻麻的黑红丝线遍布各处,夜风吹拂下有如蛆虫蠕动,循着漫山灵植攀附寄生,所有萎靡不振的草木有如涂抹了染料般,呈现诡谲艳丽的色彩,整座山谷仿佛被注入某种剧毒,薄雾中还弥漫着淡淡的腐朽腥甜。

何焉摀着口鼻眉头紧皱,一旁的玉空青也不禁发出作呕声。

「什么鬼地方,真他娘的恶心!」

玉文竹擡起前肢,看着嵌在利爪末端红光闪烁的戒指,红眸微微瞇起,「师兄们应该已经进去了。」

玉空青:「那还等什么?跟上去呗!」

何焉还在原地踟蹰,玉文竹已靠近他身旁催促道:「你走前面。」

尽管怀着不安和恐惧,但初次夜游的新奇感还是占了上风,何焉跟在玉空青身后探头探脑,偶尔发现形状特殊的凋萎灵植和被细丝绞死的枯树,还会驻足仔细观察。

「这是什么?」

「我不知道。」

「那这个呢?」

「大概是……某种可以作为药材的花?」

「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功效呢?」

面对求知心切的少年接二连三的提问,玉文竹有点招架不住,「……待会儿你可以问问不修,他应该清楚。」

何焉点头,正要起身追上玉空青,不远处便传来呼唤声。

「喂!味道是从这里传出来的。」

一人一狐赶上前,停在一处隐蔽的洞穴口,盘根错节的枯藤缠绕着繁密细丝掩住了洞口,玉空青一爪子粗暴地撕开,露出后方阴暗的通道。一阵冷风吹袭,挟带着甜香的腐臭扑鼻而来,那气味冲得何焉险些昏厥。

「唔……!」

玉空青走进洞穴,何焉和玉文竹紧随在后,脚下的泥土有些潮湿,隐隐约约能听见远处回荡的流水声。随着紫色狐火的逼近,周遭不断出现窸窸窣窣的细碎杂音,似有无数虫蚁在枯草下逃窜,相形之下,外面毫无声响的死寂便显得异乎寻常。

越往深处走,那股腐臭越发浓烈,何焉摀着鼻,感觉五脏六腑在异味冲击下翻搅,但见俩师兄丝毫不受影响,他只得强忍着不适,也再没有余裕分神注意其他事物。

突然,前方的玉空青停下脚步,语气充满嫌恶:「看来这就是原因了。」

狐火汇聚成微小光点四散开来,洞窟瞬间敞亮,将幽暗空间里的物事照耀得无比清晰。何焉朝玉空青的视线方向定睛一瞧,终于忍不住干呕出声。

野兽的断肢残骸被撕成了碎片散落各处,腐败的肉块散发出恶臭,地面上还留有大量鲜血拖曳的暗红痕迹,显见此地曾经历过一场暴虐的屠戮。

糟糕的气味与景象让何焉难受至极,他弯下身不止地作呕,却只能吐出一点唾液与酸水。

「喂喂!你还好吧?」

玉空青惊叫,连忙上前查看何焉的状况;一旁的玉文竹迳自走近岩壁,扒拉着上头四处蔓生的枣红色树藤。

那树藤表皮生着细刺,一靠近便能闻到甜香,与尸体的腐臭味混杂成恶腻怪异的味道。玉文竹撕下一截藤蔓扔到何焉面前,玉空青惊呼:「雪脂树!」

何焉呕得面色发青,嗅闻到眼前淌着雪白树液的藤茎散发出香气,迫不及待拾起来凑往鼻尖,一股浓郁的沁甜驱散了尸臭直入肺腑,终于止住连番涌上的呕吐感。

玉空青兴致勃勃地分享:「这种树的汁液很甜很好吃,你尝过吗?」

何焉摇摇头,玉空青舔了口何焉手上沾黏的白色树液,评价道:「虽然外表看起来不太一样,但味道差不多。」

何焉好奇,跟着舔了舔截断面的黏稠树液,眼睛为之一亮──这可比他吃过的所有灵果都要香甜。

见何焉吃得开心,玉空青摇晃着尾巴,又到附近扯下了几根树藤。

「你不觉得奇怪吗?」玉文竹问道。

「什么?」

「这里,」玉文竹环顾洞窟,四面八方的岩壁上都爬满了雪脂树藤和密布的黑红丝线,长势极为惊人,「山谷草木凋零,这洞里的雪脂树却完全不受影响,反而长得特别茂盛。」

经玉文竹一说,玉空青也感觉出不对,目光落在那些毁得不成形的尸骸,上头爬满一圈圈令人毛骨悚然的黑线,好似被活生生绞杀撕裂那般。

「再往前看看吧。」玉空青说着,用尾巴托起何焉让他爬上自己的背,「上来,我揹着你走快一些。」

不知怎地,何焉总觉得脑袋沉重,四肢绵软使不上力,身体还有些发烫。

自觉状况不太对劲,何焉乖乖地爬到玉空青身上。原本就怕造成师兄们麻烦,结果现在真成了个累赘,何焉小声说了句:「对不起。」

玉文竹回道:「你没有错,不要道歉。」

玉空青轻哼一声,继续朝着深处前进。

洞窟内部比想像中大上许多,好几条岔路纵横交错,稍一不慎便可能迷失方向。玉文竹沿途在蔓延的雪脂树藤留下爪痕,导致一路上到处飘散着树液的馥郁甜香。玉空青循水声方向加快脚步,沿着崎岖小径走到尽头,果不其然发现一潭地下湖。

「先喂他喝点水。」

「他发烧了。」

两只九尾狐从没有照顾过人的经验,一时间手忙脚乱,只能先让昏迷不醒的何焉躺下。

玉空青试着取水,忍不住抱怨道:「真是化形成人太久了,现在才发现原形的身体这么难用。」

周遭十分安静,只有流水与何焉气息不稳的低喘回绕,玉文竹匍匐在地,让何焉安稳地枕在尾巴上,但不一会儿迅即警戒地擡起头,压低声音呼唤玉空青。

「有人过来了。」

逐渐逼近的脚步声极其细微,显然对方也相当谨慎。玉空青浑身紫焰腾腾挡在玉文竹和何焉身前,准备等敌人现身,就要将来人烧个尸骨无存。

但出乎意料,光点之下映照着走出来的漆黑身影,竟是浮尘宫的熟人。

玉空青一愣,玉文竹讷讷说道:「七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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