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其说惊讶,练远那张冷峻面容上显露出的情绪更似无奈。
眼前两只狐狸成日闹腾个没完,据说最近才因为弄坏尉迟修的灵器被蒲邑舟禁足,结果这会儿居然又顶着原形擅自离开浮尘宫。
「原来是你们……」他喃喃自语,视线不经意扫向玉文竹身边的何焉,又很快否定了自己,「不,不对,不是你们。」
「什么是我们又不是我们的,师兄你脑子糊涂啦?」
见到了熟人玉空青便松懈下来,一旁的玉文竹脑子转得飞快,立时向练远求助,「师兄,你能帮忙看看这孩子是什么情况吗?」
练远也正纳闷这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陌生少年,蹲在何焉身边问道:「这是谁?」
玉文竹和玉空青对视了一眼,默不吭声。
练远察觉情况有异,面色一沉冷声道:「说话。」
玉空青只得硬着头皮故作轻松地应答:「师兄还记得……师父曾抱回来个婴儿吗?一个二形子,最近也不知怎么回事,几个师兄突然想起这孩子,我跟玉文竹闲着无聊也去找他玩儿,刚好听说你跟不修要出门,就带着他一起跟来晃晃啦!」
「胡闹!」
练远厉声喝斥,玉文竹和玉空青默契地缓缓蜷起身躯,一如往常摆出乖巧的姿态准备听师兄训话,但练远太了解这两个师弟,每回捣乱后反省态度极佳,性子却依旧顽劣难改,说多了都是白费唇舌。
他冷哼了声,着手查看何焉的状况。少年面颊泛红、肌肤烫热,身上萦绕着一股淡淡甜香,即使陷入昏睡仍旧显得极不安稳,时不时发出模糊呓语和呻吟。
练远问:「他碰了雪脂树?」
玉空青解释:「我吃了没事才喂他的,怎么了吗?」
练远对少根筋的师弟莫可奈何,「小孩子对毒物的抗性,如何与你们相比?能够耐受住此地瘴气,对他来说已经是极限了。」
在照顾崽子方面一窍不通的两只狐狸恍然大悟,又听练远接续说道:「你们能把雪脂树当糖水吃着玩,但他不行,这种树藤在人界可是作为顶级催情药的材料,即使是修道者一时不慎也会着了道,更何况是他?」
「那、那现在该怎么办?吃都吃了……能吐出来吗?」知晓了严重性,玉空青显得有些焦急;玉文竹的尾巴摩娑着何焉的皮肤,感觉少年变得更烫了。
练远从四方戒中取出一只玉瓶,倒出几粒丹药溶于水后含入口中,扶起何焉擡高他的下腭,俯下身以唇就口将药液一点一滴渡进嘴里。
玉空青盯着师兄的举动,小声对玉文竹道:「师兄这算占便宜了吧?」
玉文竹:「……闭嘴。」
何焉难受地挣扎,被练远强硬喂入的药液呛得连咳了几声,虚脱地躺倒在地。那丹药效力甚强,入腹不久何焉脸上的红潮便逐渐褪去,也睡得安稳许多。
「这只能暂时压下他体内的情热,还得再继续观察。」练远边说着,边褪去身上的黑色外袍,悉心垫在何焉的身下。
看何焉状况稳定下来,玉空青终于放下心中的大石,在洞窟里左顾右盼没见着另一名师兄的影子,好奇问道:「怎么没看到不修?你们不是一起来的吗?」
「这山谷太大,分头调查快些。」
玉文竹:「那师兄有查到什么线索吗?」
提及瘴岚谷异状,练远神情变得凝重,手指抚过指间泛着红光的戒指,「很奇怪,虽然四方戒一直亮着,但四处都没发现妖物踪迹,整座山谷太安静了……」
他从岩壁撕扯下一把那漫山遍野胡乱蔓延的诡异细丝,黑红交杂,像极野兽绒毛或人类头发,却远比那更加坚韧,「这些东西明明能像虫蛇一样爬窜,甚至可以轻易绞碎活物,但现在却像死透了一样,只是黏在山谷各处一动不动。」
「这玩意儿居然是活的?」玉空青惊呼,赶紧避开踩在爪子底下纠结成团的诡丝,再联想到刚才那些缠满细线的野兽尸骸,不由得后怕。
玉文竹沉吟片刻,继续追问:「那封仙阵呢?可找到具体位置了?」
练远摇头,随意坐在附近的岩石上,对过剩精力无处发泄的俩师弟说道:「你们既然都到这儿来了,闲着也是闲着,赶紧帮忙找吧!要是能成功解决瘴岚谷的事,说不定三师兄还能免去你们擅自外出的罪责。」
玉空青耳朵动了动,视线转而望向何焉,「那他该怎么办?总不能丢着不管。」
「我会照看他的,等人醒了我再想办法送他回去。」
既对照顾人一窍不通、身上也没携带任何丹药,俩狐妖索性将何焉丢给师兄烦恼,直起身子伸了伸懒腰,正准备好好大闹一场,却听练远出声提醒。
「小心点,这里似乎还有其他人。」
玉文竹和玉空青齐声惊道:「有人?」
自碧丛天陨坠以降,化作凡间一隐蔽异境,与外界完全隔绝,唯有浮尘宫门人方得自由通行两界;然而近来镇守大境的力量衰微,四方结界受到影响渐趋脆弱,若逢巨大冲击将致空间破裂扭曲,易使过路修士不慎误入裂口、闯进沉天大境。
过往虽耳闻师兄曾截堵过来路不明的修行者,然而他们纵横大境多年,却从未亲眼见过人类踪迹,倘若练远所言属实,那可是非常有趣的事。
玉空青兴奋得紧,嚷嚷着要吃了他们;玉文竹心思缜密,谨慎询问练远从何得知。
「那些人大概遭到袭击受了重伤,所以路上留下不少血迹和剑痕,不过这些痕迹没有蔓延开来,也许其中有善于疗伤的能人……他们现在应该还在附近寻找出路。」
方才练远瞧见师弟一行人,一度以为是他们留下的痕迹,但见三人身上没有外伤、何焉也不使剑,便确信有外人在瘴岚谷异变中误入大境破口。
「要是真遇上了,记得别伤害他们,好好把人送回去。」
得知外界之人存在,玉空青显得兴致高昂,迫不及待动身前往洞窟深处,玉文竹尾随在后,临走前转头看了眼熟睡的何焉,对练远说道:「师兄,你千万别把人弄丢了。」
练远摆了摆手,目送九尾狐的身影隐没在幽暗的阴影中。
此时浮尘宫的地下书库,明净浊手中书简正一卷换过一卷。
从混沌起源至堕神反逆,内容巨细靡遗描述天境崩毁、坠落凡间等过往,种种远古传说与明净浊所知悉的一切相去不远,却偏偏对万千封仙阵下镇压的罪愆只字未提。
「这么多书,得找到何年何月?」明净浊阖上竹简,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即使以神识快速扫视,仍然无法在短时间内检阅大量记载,他随即想到宫里还有两个闲得发慌的师弟,便询问蒲邑舟:「文竹和空青呢?要不要让他们过来帮忙?」
「帮忙?他们只会把事情搞得更棘手。」
提到那两只成日混闹的狐狸,蒲邑舟就头大,「我下了咒,他俩暂时还没法恢复人形,现在应该躲在聆春居那边逗何焉玩……」
他顿了顿,没继续往下说,明净浊却仿佛知晓师兄的未尽之言,一股不祥预感油然而生,似乎有些事情即将超脱掌控。
明净浊掏出拾音铃唤了几声,白玉铃铛的微光明明灭灭,却没有任何回声。
蒲邑舟闭眼,延展开来的神识之下,惊觉浮尘宫中竟无他施在九尾狐身上的咒缚气息,瞬间那张斯文面庞刷地一白,难得显露出一丝薄怒。
「他、他们大概正忙着……」明净浊试图帮师弟说话,蒲邑舟已经气得丢开书卷,并拢指尖在地面画下一道咒文。
咒文发出明灿亮光,没等那头传来声音,蒲邑舟已经不耐地开口,「你们瞧见那两只狐狸了吗?是不是和何焉在一块儿?」
这时还在林间游荡的朱砂和石青愣了愣,很快回过神,答复脑袋里传来的声音。
「回主人,没看见!」
「刚才小主人说想自己一个人待房里看书,所以我们就先离开──」
「马上去找他!」蒲邑舟语调严厉而急促,「我要确定何焉现在人就在你们眼皮子底下!」
纸仆慌了神,以最快速度心急火燎地赶回聆春居书房,一推开门却见层层叠起的书堆间空无一人,唯有窗扇大开。
石青翻箱倒柜地找人,而傻愣在门口的朱砂,声音听起来已经快哭了。
「没……没有人,没有狐狸……也没有小主人!」
果然!蒲邑舟仰头愤怒低吼,神情掺杂着半是懊悔半是恼怒的纠结。
「那两只该死的狐狸!」
明净浊锲而不舍地往拾音铃注入意念,试着联系玉文竹和玉空青,但白色亮光明明灭灭,另一头依然杳无回音。
此刻的玉空青早已发现拾音铃的动静,见它催命似的再次闪烁,终于忍不住发出哀嚎。
「玉文竹!它又亮了!」
「恐怕是三师兄发现我们偷跑出来了,」玉文竹冷静反问:「你打算怎么办?应个声然后滚回去认错?」
「不要!我不听!我还没玩够!」玉空青打定主意装死,偌大洞窟里回荡着他叛逆的叫喊。
相形之下,藏书楼里便静得教人发怵。
蒲邑舟背对明净浊端坐,手指抵着下腭一声不吭,周身散发出难以忽视的阴沉气息;明净浊试了几次没有消息,只得放下手中的拾音铃。
他相信师弟们应当清楚事情轻重、不会置何焉于险境,但在大境目前的状态下带着人不知去向,任由其他师兄心急如焚,即使是对师兄弟一贯和善友爱的明净浊,也不免感到恼火。
这两个家伙……这次闹得太过了!
他暗忖人应该还没跑太远,或许现在去找还赶得上,正欲起身御剑去寻人,忽见蒲邑舟胸口的拾音铃亮起,里头传来练远的声音。
「师兄,文竹和空青又偷跑出来了。」
蒲邑舟一听,倏地握紧了手中的白玉铃铛,大怒道:「他们去了瘴岚谷?」
一旁的明净浊也赶紧靠过来,对着拾音铃喊道:「练远!你有没有在他们身边看见一个孩子,大约十来岁,干干净净的,可能……可能身上还带着不修的红颜伞?」
话音落下,对面那头却陷入一阵沉默,迟迟没有回话。
「练远?」蒲邑舟试探道:「练远,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声音再次响起,但似乎变得些许模糊,「他们看到我就立刻躲开了,我没发现有什么孩子。」
明净浊疑惑,「难道何焉没跟他们一块儿?」
蒲邑舟立即反驳:「不可能,那两个浑球,肯定把人带上了。」
练远很快继续说道:「抱歉师兄,现在这儿有点忙,我会帮着注意师弟动向,事情结束后会押着他们回去受罚的,先这样了。」
语毕,拾音铃的白光退去,练远切断了讯息。
原本还想了解瘴岚谷现况的蒲邑舟不禁低声抱怨:「这些家伙,一个比一个还要任性!」
明净浊已经坐不住,巴不得马上赶去瘴岚谷找人,但才刚站起来,就被蒲邑舟甩了记眼刀。
「你给我坐下,在把药服完前哪里都别想去!」
「可是何焉──」
「我会想办法。」
蒲邑舟冷声说道,望着手中的拾音铃,叹了一口长长的气。瘴岚谷的未知异象、再加上胡来又随心所欲的师弟,逼得蒲邑舟别无选择,只能尝试联系在外游荡的浮尘宫弟子协助。
虽然都是些不省心的家伙,但眼下境况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蒲邑舟不情不愿地晃着拾音铃,原也没抱多大期望,未料白光闪动下一瞬,彼端竟迅速应了声,冷热反差甚大的男声一前一后响起。
「哇!这不是好久不见的三师兄嘛!近来可好呀?」
「有事?」
蒲邑舟握紧铃铛没有打算寒暄,语气前所未有地严肃。
「我长话短说,不管你们人在哪,现在立刻前往瘴岚谷,尽快找到二形子,把他毫发无损地给我带回来!」
那两人似乎还不明就里,蒲邑舟咬牙切齿接着道。
「如果看见玉文竹和玉空青,直接剥了那俩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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