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月西沉时,苏逸尘的箭囊已空。他以断刃为剑,反握刀柄刺入扑来的战马咽喉,滚烫马血喷溅满脸。直至云峥亲卫以玄铁锁链缠住他双腿,这浑身插着十七支羽箭的悍将仍以齿咬住敌兵咽喉,生生撕下一块血肉。
云峥的中军大帐内,青铜兽炉吐着沉水香。苏逸尘被缚于紫檀交椅上,肩头箭伤裹着浸过金疮药的素绢。帐角立着十二连枝灯,将云峥案头的《太公六韬》映得字字分明。
\"苏将军可知吴起为西河守时,曾为士卒吮脓?\"云峥解下自己的玄色披风披在苏逸尘肩头,指尖拂过交椅扶手上的虎头铜雕,\"良禽择木而栖,将军这般将才,何苦为暴戾之主效死?\"
苏逸尘冷笑牵动胸前伤口,血渍在素绢上洇开红梅:\"云将军可读过《刺客列传》?豫让漆身吞炭,所求不过\'士为知己者死\'六字。\"他腕间铁链撞得案上青瓷药碗叮当作响,\"要杀便杀,何必多言!\"
云峥闻言竟抚掌而笑,擡手示意军医呈上药匣。匣中躺着支千年老参,参须用金线细细缠就:\"此参采自长白山雪线,最宜补将军失血之症。\"他亲自将参片置于苏逸尘唇边,\"杀你容易,但云某实在不忍明珠暗投。\"
此后月余,云峥每日亲至伤兵营探视。当苏逸尘能执箸时,他送来雕花象牙箸;当苏逸尘能握剑时,他奉上镶嵌明月珠的鱼肠剑。直至霜降那日,云峥突然掀帐而入,手中捧着苏逸尘当日被缴的蟠龙铠。
\"此甲三百二十片铁叶,云某令人重缀了犀牛筋。\"他将铠甲轻轻放在榻边,\"寅时三刻,西营角门会有两匹大宛马。\"言罢解下自己的翡翠螭龙佩放在铠甲之上,\"见此玉佩,沿途关隘不会阻拦。\"
苏逸尘抚过铠甲上崭新的金线纹路,突然发现每片甲叶背面都錾着细小的篆文——竟是《孙子兵法》十三篇。他猛然擡头,却只见帐帘晃动,云峥的玄色披风已消失在黎明前的雾气中。
三更梆子刚过,魏军大营的火把在朔风中明灭不定。值夜的亲卫突然听见营门铁链哗响,只见一匹浑身浴血的大宛马驮着个摇摇欲坠的身影闯入辕门。
中军大帐内,燕执正就着鲛油灯批阅军报。忽闻帐外战马长嘶,他手中朱笔在\"平阳\"二字上拖出猩红长痕。掀帘的瞬间,月光与火把交织着照亮苏逸尘惨白的脸。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燕执赤足踏过结霜的草地,亲手去解苏逸尘腿上的皮带。浸透鲜血的牛皮早已冻硬,他不得不拔出匕首割裂。
突然,苏逸尘腰间的玉珏磕在马鞍上发出清响。燕执指尖触到玉佩背面云纹家徽的凹凸纹路,脸色突然变得铁青——他终于看穿了云峥的毒计。
\"殿下!\"苏逸尘轰然跪地,腕间铁链将草地砸出三尺见方的土坑,\"末将此去未饮敌军半口水,未接敌将半句言!\"他猛然扯开胸前绷带,露出尚未愈合的贯穿伤,\"若存异心,愿剜心示忠!\"
燕执急忙扶起爱将,指尖都在发颤:\"十五年前,幽州雪原,三十匹饿狼环伺,你都未曾弃我,我若疑你,与畜生何异?\"
燕执一把攥住苏逸尘的手腕,将他拽进中军大帐。为苏逸尘亲敷上金疮药后,他目光中透着凌厉,猛地一拳轰在案几之上,震得令箭筒顿时翻倒在地。
\"是云峥!\"燕执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他这是要离间我军心!”
此刻燕执才幡然醒悟,自己早已落入彀中。一年之期将至,他急于向皇兄复命;平阳城中更有顾云仙这个牵挂,令他方寸大乱。满脑子只知强攻,既低估了沈修广守城之能,更小觑了云峥用兵之诡。
\"我早该想到……\"燕执痛苦地闭上双眼。当城头只见沈修广时,他就该生疑。可恨那争胜之心蒙蔽了理智,让他步步陷入云峥的圈套。
最毒辣的是云峥不杀苏逸尘之举。燕执固然不会怀疑这个忠心耿耿的副将,但朝中那些早就对他心存芥蒂的大臣呢?那些怀疑他在干国潜伏多年已被同化的政敌呢?若他继续重用苏逸尘,只怕\"私通敌将\"的谣言明日就会传遍朝堂。
帐外秋风呜咽如诉,燕执凝视着烛光下苏逸尘伤痕累累的身躯,那些交错的新伤旧疤在跳动的火光中仿佛活了过来,将他带回十五年前那个风雪肆虐的夜晚。
记忆中的雪片如刀,少年苏逸尘单薄的身影在暴风雪中摇晃,却仍死死背着他这个素不相识的落魄王子。那时苏逸尘的背脊还未被战甲磨出厚茧,却已经能为他挡下幽州最凛冽的风雪。
\"明日……\"燕执背过身去,望着屏风上破碎的平阳城防图,\"你带三营骑兵去驻守粮道。\"他声音突然变得冰冷,\"没有本王手谕,不得踏入中军大帐半步。\"
苏逸尘怔在原地。他看见燕执的右手正死死攥着那方虎符,关节泛着青白——就像当年两人被围困在阴山峡谷时,燕执攥着他中箭的胳膊那般用力。